所谓文人四有,即琴棋书画,是老一辈传统文人必备的技能。
之所以强调传统文人,是相对“新派文人”而言,比如民国大名鼎鼎的新月诗派,就大多是新派文人,他们的学问并不放在琴棋书画上,而是更看重学识。
当然,并不是说所有新派文人的传统技能不行,也有厉害的,比如闻一多先生就精通治印,西南联大时期缺少生活费,就刻一块印章去卖,换取酒钱。只是相对传统文人数量更少,整体水平还是稍低一些。
最早的时候,文人的技能并不是“四有”,而是传说中的六艺,也就是“礼、乐、射、御、书、数”。
礼为先、数最后。其中御是驾车,书包括典籍和书法,体现了先周时期以“礼”立国的制度。
到了后来,礼乐崩坏,也就没多少人去学。驾车改成了骑马,便没了御。再后来文人连骑马都不会了,这项便彻底丢掉,顺便一起丢掉的还有射。
于是六亿只剩两亿,赔得是稀里哗啦。
到了宋朝时期,两亿也没能保住。
唐时还有人学的“数”,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思想下,也被彻底丢掉,与文人相伴的,就只剩一个“书”。
但是文人怎么能只会读书呢?于是就有了众多“雅技”,来显示文人的高人一等。
以前只是作为兴趣消遣的“琴棋书画”,就这么被提升上来,迅速挤掉“六艺”,成为文人必备技能的“四有”,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占据文人技能的C位。
而这时“书”,也变成了特指书法。
直到大清亡了,好多人挥舞着拳头高喊“全盘西化”,那些文人士子们一下子茫然无措,有的气急败坏破口大骂,有的支持改弦易辙向西方学习。
古琴成了钢琴、围棋成了国际象棋、书法成了硬笔书法、国画成了油画。
但也有的两边不靠,打着“思想开放”的幌子,巧妙地用其他“雅事”取代了“文人四有”。
比如曾经在“南上海、北天津”都风靡一时的“四大绝活”,一度蔓延至全国,就差点将非主流干成了主流。
这“四大绝活”,便是“一笔好字、两口二黄、三两老酒、四圈麻将”。
想当年,甭管您是绣花枕头、还是银样镴枪头,只要掌握了这“四大绝活”,就可以跻身“文人”之列,成为达官显贵的座上客、交际圈里的弄潮儿。
而掌握“四大绝活”的熟练程度,则决定了座上客的座次、距离交际圈核心位置的距离。
卢四爷历数这“文人雅事”的变迁,捧起过年时陈凡送的小茶壶,凑到嘴边喝了一口,哈口气笑道,“想当年,我也闯过几天上海滩,那时候年轻气盛,为了挤进当地的文人圈子,被两个黑了心的云湖老乡怂恿,就去学了这‘四大绝活。”
顿了一下,他转头看着正听得入迷的陈凡,哈哈笑道,“这四大绝活,第一个书,我本来就会,写的也不差,自然不用再学。只是认识了那些人之后,其他三样不精,被人嘲笑过。”
陈凡呵呵笑了笑,“这也能嘲笑?”
“是啊。”
卢四爷却笑得合不拢嘴,丝毫没有被嘲笑的样子,“当时有几个文人喜欢我的字,名字就不说了,总之他们都喜欢打麻将。
其中有一个姓胡的,凡是聚会必定是打麻将,他约我见面的时候,就是在牌桌上,可是他牌技也不好,总是被其他两个朋友揶揄,而我乱打一通,却经常胡牌。
他便拿我出气,扬言我不学好麻将,就不要去见他,还总说麻将里头有鬼。
结果第二天又跑去我住的地方,讨要了一副字拿走,说是头天输钱全都赖我,必须要找补回来。”
陈凡眨着眼睛,心里在纳闷,麻将里头有鬼?还姓胡?别是胡适吧?
卢四爷又喝了口茶,放下茶壶,继续说道,“一书、二黄,这二黄,本来是徽剧的主要唱腔,后来徽剧进京,与汉调的西皮合流,成了京剧,后来就有人用二黄来指代京剧。
当时上海滩几乎人人爱戏,达官显贵也爱,不仅如此,他们还爱找文人‘旁听,以显示高雅。
所以‘两口二黄,就是说要懂戏、会戏,若是还能有板有眼、字正腔圆地唱上几段,便会被旁人奉做雅致。如此一来,这二黄,也就成了阿谀文人的必备本事。
三两老酒不用说,从古自今,文人聚会就没有不喝酒的,但是文人喝酒有讲究,不能举瓶就干、也不能呼朋引伴硬要劝酒,而是玩‘行酒令。”
卢四爷拿起茶杯做示范,“文人喝酒,要有规矩和内涵,用他们上海话说,就是要有‘调调,各种行酒令要烂熟于心、运用自如,除此之外,一口酒入喉,就要说出酒的品种、年份、各种优缺点,甚至是牌子。
文人喝酒要有度,既要豪迈洒脱,又要适可而止,醉要醉得有章法、狂要狂得有格调,这样的‘酒客,在酒场上最受欢迎。”
拿起茶壶喝了口茶,卢四爷擦了擦嘴,轻轻呼出一口气,满脸感慨地说道,“我那时候也就二十几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气不过被人小觑,就花了大价钱,请了几个常年混迹交际圈的人,跟他们学习打麻将、学怎么喝酒,又请了个小角儿,跟着学唱戏。
就这么厮混了一年多,也曾写字卖钱,也曾受过显贵的打赏,受那胡姓文人的提拔,在几份报刊上也卖过几篇狗屁不通的文章。
久而久之,便混成了上海滩的一个‘文客,年少轻狂走马、醉酒当歌如梦,最后发现,除了赚得几个大洋,却是荒废了时光。”
陈凡在一旁抿嘴微笑不语。
在民国时候的上海滩,吃喝玩乐一年多,还能请私教,完了还能赚几个大洋,除了羡慕您有钱,我能说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卢四爷调整好情绪,转头看着陈凡,正色说道,“你是不是奇怪,为何我把这‘四大绝活与‘文人四有和‘金石并列,称为我压箱底的三样本事之一?”
陈凡眼珠微转,不知道怎么接话。
如果用他的真实想法,肯定是一点都不奇怪。
“四大绝活”看上去是不着调的本事,但是往细了研究,就能发现每一门都不简单。
“书”和“二黄”不说了,算是“六艺”中“乐”和“书”的另一种继承。就连喝酒和打麻将,后世不也有专业的玩家,靠着这些技能发家致富的么。
别的不说,国家一级品酒师,就是各大酒厂争相延请的高级人才。麻将也不差,后来被列为“国粹”,虽说是调侃,却也走出国门、风靡世界。
而且麻将桌上也充满了“智慧”,想赢牌的,势必要“骗上家”、“盯下家”、“挤对家”,考验的是一个人的记忆力、统筹水平,想输牌的,更要察言观色、“未卜先知”。
几圈麻将打下来,一个人的眼力、脑力如何,乃至于人情世故的谙熟程度,基本上暴露无遗。
所以哪怕是“玩活儿”,也未必没有出息。
而作为曾经在业务一线战斗过的陈凡,最理解这些“技能”的意义,无论是“三两老酒”,还是“四圈麻将”,实则都是交际场上的利器!
见陈凡不说话,卢四爷也不以为意,只是看着他,放低声音正色说道,“你会的本事不少,但无论是兽医、广播员还是写文章,又或者书法、中医和武术,都只是单纯的‘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