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天方夜谭,只能用另一个天方夜谭来终结。
所有人都还在怔忡,堂中遍布八生,玄门历历可数,隋再华转过身来,裴液在一瞬间感到了被碾碎的前兆,但当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一切就与外界无关了。
他一步步地走上前来,其他所有的一切都飞速褪去,从老人的背后,明亮的玉光铺展开来,那是高峰寒玉之山,苍茫辽阔、仙阙琼楼,白云在下,星空在上。
这是裴液第三次面对这副景象了。
他知道他无法拒绝,正如之前两次自己无法拒绝一样。
崆峒的清晨,裴液用琉璃拼尽全力胜过了那袭黑袍,但他带着西庭心,律令道“我们之间无论如何,输的都不会是我”。
如今,他是他面前的蝼蚁,但他带着诏图来了。
《龙仙秘诏》与【西庭心】骤然朝彼此扑了上去,从裴液的背后,无垠无际的幽紫竹林铺展了开来,夜空堕为更深一层的幽渺漆黑,隐约的庞大形状沉没在里面,更远的苍穹之上,一条横亘山峦的长须蜿蜒着探入了人间。
仙君诏图之卷,一瞬间和西庭仙境碰撞,停滞住了彼此。
一条直线划分两个世界,裴液和瞿烛分站两边,仙阙星云、紫林幽天成为相对的背景,他站在白雾紫竹之中,他站在高风雪石之上。
这是直接从整个心神境打开的擂台,与上一次一模一样,在这個世界里,斩心即斩人。
与上次不同的是,少年的心境已然完满,诏图安静地簇拥着他,他再也没有无力跪倒了。
静眸横剑相对。
瞿烛沉默片刻,伸手摘下自己面前悬浮的剑,抬眸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我等你的答复等了两天了。”瞿烛轻轻一叹,抬臂轻轻挥了挥手中剑器,神鬼般一掠而上!
早该知道这位老人如今的剑有多强,裴液在藏经阁中孤身面对过他,鬼魅、强大、冷静、经验丰富.那次他捉襟见肘、冷汗迭迭,即便有琉璃的相助,他也险些被在二十息内割喉。
如今他固然已迈入灵境,但灵境之间,亦有分明的高下。
只第一道剑动,那窒息般的压迫就骤然攥紧了裴液的心脏,太快!太强!
黑衣一瞬间倾压眼前,再不是刚刚试剑时的闲庭信步,这是生死之决,只有裴液真正得见这天下无双的锋利!
他还是捉不到这样的剑光,白亮只在视野中一闪而逝,下一刻淹没双瞳的青色就汹涌而来,笔直,强大,惊艳——《剑掩明月》·【青天挂虹】!
张令问在前日的剑台上用过这一剑,如今它如同脱胎换骨,一步从凡踏仙,化为一道真正的青天长虹。
裴液当然还是接不下这样一剑,剑道造诣之间的巨大差距再度朝他压来——你踏入灵境,参透了招式的本质,抹去了招式间的空隙.那么接下来,你是如何使用招式、应对招式呢?
‘灵’境无招之境,换种说法,亦是皆招之境。
老人显然早踏过了它的顶峰。
裴液低眸抿唇,精神早已绷到极致,他连退三步,同时向前出剑,【食叶】刚好来得及拦对方的剑光,但三声“叮”之后就失力失控,凌乱地贴在青光之上,乱如被剑气刮飞的树叶。
没有琉璃、没有明绮天,他在第一招就破招失势!
瞿烛挺剑前压,比起少年的勉强,他的剑光转如流水,裴液咬牙控剑,而面前展开的玄衣已遮蔽视野。
老人冷漠的平眸欺至身前,他拧腕一翻剑刃,青光骤然染为更明亮、更强烈的炽白!
杀意在裴液身前爆炸。
——《白虹篇》·【贯日】
老人显然已得其中三昧,比起晏采岳用这一剑粗糙而挥霍地拼剑,他是在撞入裴液身前五尺时才骤然起招。
没有前奏、没有延迟,两剑之间骤然炸出一道炽亮的白虹,“夫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这合该是一击毙命的杀剑!
快亦快不过,挡也挡不住,在藏经楼时,他就只能用直觉去支绌老人袭来的剑光,然后带着溃乱的剑势和内伤被斩退。
如今令人窒息的炽光已照亮他的面容,额发四散飘飞.裴液几乎知道自己身处什么样的境地了。
熟悉的黑袍,熟悉的空无一人之境,两个人、两柄剑这不过是一个更大的夺魂珠。
没有任何能帮你,那些亲友、援手、外物,全都不见,只有你自己和手中的剑,无处迂回地面对这样强大的敌人。
这样孤独的绝望.他已体会了成百上千次。
他们每一个都拼尽了自己的全部,最终依然只能败于这袭永远不会死去的黑袍。
裴液抬起轻褐的眸子,没有再回剑格挡了。
他就把自己的胸膛亮于老人剑前,那柄贴刃之剑终于被他牢牢控住,于是炽白之中,生出一道更明亮的炽白!
一次难以想象的神妙接招,以日接日,真气刹那间彼此湮没,两柄剑擦出最激烈的尖鸣,瞿烛一瞬间感觉剑上沛然的力量被接了过去,两柄剑几乎不分彼此。
瞿烛立刻横剑离分,这真是“长剑离鞘云离月”,刚刚还明亮如昼的剑光此时忽然冷阔缥缈,雾气中点出一点水润的松光,正是冰冷的杀机。
任谁都要惊愕于这种变招的惊艳,两道炽日般的强剑之中飘然生出一道寒凉的【雾中生松】。
这一剑精准而鬼魅地点向咽喉,但在更早一刻.少年剑上的白日已先一步湮灭。
仿佛就准备在那里,在老人剑势的云雾之中,他同样生出一道奇快、突兀,又无比合理的剑光,如同云中掠出的雀影。
这一剑“叮”地点上了瞿烛的剑尖,轻灵的声音仿佛松珠坠地。
瞿烛的剑势第一次陷入一丝歪斜,这丝偏斜立刻化为顺势的飘折,但整理剑势就要空隙,哪怕只是一丝。
一道熟稔沉默的变招。
轻快至极的剑光,快后接快,云雀从水面一点而过,已摘出一尾拧动的彩鳞。
就这一丝空隙,这一剑就已破入瞿烛空门,瞿烛在毫厘之间顿气扼剑、仰身飞退,这一剑还是在他锁骨处带起一串鲜红的血珠。
裴液丝毫不停,下一剑骤然杀意强硬,轻凉中烧出猛火,水雾化为大瀑,笔直剑光直冲心脏,瞿烛终于收剑回身,但当他横剑拦在这道剑光之前时,才发现这剑锋所指.一直就是这一横剑的最薄弱之处。
瞿烛骤然缩瞳拧剑,裴液强硬的剑光同时抵达,两股力量在这一霎碰撞,一声清越的金鸣响彻了这方空间,瞿烛长剑断裂脱手。
裴液手臂同样偏斜,他后退两步,强行握住了颤鸣不已的剑柄,抬眸抿唇望着一丈之外的黑袍。
《黄翡翠》。他尚不曾学完的一门剑,如今如此熟稔地从手中流出,但这几乎不是他的气质。它理解更为深入、剑招更加沉稳,但少了很多灵光,也没有《风瑶篇》与它相连.白玉梁的剑。
多么明亮、漂亮的一式【拔日照羽】,真如一只朝日直飞的修俊黄雀——现在你面对的,不是不会死去的敌人了。
裴液轻轻挥了挥手中的剑,重新绷紧脑弦,看着另一边的瞿烛从空中摘下一柄新剑。
他知道,他已赢了第一回合。
还有一千个回合。
从崆峒驰往府城的马车上,裴液曾好奇询问女子:“明姑娘,‘灵’境界的剑者怎么区分高下呢?”
“我们说过,‘灵’境的核心是对剑的理解。你大约可以这样想:就像下象棋一样,‘拙境’是招式无错,把自己的每一枚棋都打磨清楚,相就是相,将就是将,笔画绝不偏斜;‘灵’境则是开始理解剑的规则,你清楚该如何用剑、知道每一枚棋要怎么走,并且开始变化。”
“变化?”
“马可以变为车,过河卒子也可以倒退。”
“这可以吗?”
“只要伱做得到。”
“.”
“所以到了‘灵’境,你就具备了和任何剑者弈‘招’的基本素质,但它依然是广阔的一境,正如我刚刚所说,你理解得深、运用得妙,就站在‘灵’境的更高处。”
“那其实跟棋子的多寡也有关系。”
“对。”
裴液若有所思:“所以.灵境剑者一切变化的基础,都是他所习得的剑招。”
“自然。”
“嗯明姑娘你会下象棋吗?”
“还没和人下过。”
“下次我和你下!”
“好。”
你要怎么在剑招上胜过一个早就越过了灵境巅顶的人呢?
他习得的剑招浩如烟海,变招时的思路诡妙深奥,那是四十年浸淫剑道的积淀,对无数剑者来说,这样的剑即便清晰地拆解在面前,也很少有人能参透。
如果灵境是对剑的理解的比拼,那么这袭黑袍显然已走得太高。
这场剑斗当然是天方夜谭,你是初踏灵境的新人,所会的剑招屈指可数,对剑的理解亦不过刚刚入门;而对方是深不可测的一道修剑之监院,无数剑才在他指导下成长,向、崔、苏这样的剑道天才,他随手就能试出深浅。
你侥幸灵光之下胜他一招半式,他还有无数招可以衔接在后面,而他只要胜你一剑,你就裂喉而死。怎么可能胜利呢?
除非
你真的知道他习得的所有剑招。
除非你只要见过一遍,就绝对能看透那些神妙的思路、鬼魅的变式。
除非你亲身体悟过了每一剑的所有细节,于是便能真的一招不失,就这样踏着深渊上细韧如发的钢丝毫不失误地走过一千个回合。
他当然可以。
任何剑招,只要像那样细致地体悟过一遍,他就绝不可能再输在上面.不是吗?
难以想象的灿烂剑光骤然爆发在两人之间。
万方而来的剑招在瞿烛手中随手挥洒,精湛的转剑层层叠叠,而少年只有他屈指可数的“武器”,偶尔能在灵光中飞出一道夺魂珠中的剑式但他的剑是那样明亮神妙。
每一次剑动他都完全参透,每一处陷阱他都心如明镜,他显然不曾立在这样的高度——除了在面对面前之人的时候。
两人剑光纵横交错,在生死间的毫厘中寸步不让地换剑,剑刃不停地照亮苍老年轻的面孔又转瞬离去,每一秒都精彩神妙,每一秒都杀机临咽。
瞿烛的剑实在太强,在这里他第一次毫无顾忌地将自己的一切剑术尽数倾泻,再没有第一合结束后那样的喘息,他暴风骤雨的攻势如同逼命。
几息之间就是一柄长剑的破碎,但他下一霎就从空中再度摘下一柄,毫无滞涩地接上刚刚的剑招,雪刃、玄衣,倾山般朝着面前少年压去,他双眸冷静,攻势却如一条疯狂的怒龙。
但裴液每一剑都能在毫厘之间破去。
横剑、刺剑、架剑、换剑.精妙而章法严谨。
瞿烛的剑来自陇地万方,平庸的、高妙的;中正的、诡异的;柔和的、暴烈的当一个剑中高深之人拥有如此多的“棋子”,与他的斗招将是一场噩梦。
然而裴液每一招都见过。
他不是第一次立在这袭黑袍对面,那些剑暴雨般压来,有时他是成江宏,有时他是白玉梁,有时他是季枫,甚至有时候他是张梅卿。
《玉翡剑》【嫁枝赴宴】《白虹篇》《凤山鸣》.但更多的时候他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身份、样貌、来历全都不清楚,他唯一记住的是那具身体死前爆发出的一生最璀璨的剑光。
如今就在面前。
他既见过它怎么用,也知道它怎么破。
一道道剑光爆发又湮灭,青衣玄衣来回交错,地上多少丈都是散乱的断剑,而两人身上尽是淋漓的血痕。
他们精妙地弈剑,也绝不忌讳残酷地换伤,在这里没有谁的身体更强韧,这是真正的心境之决。
渐渐地他们开始喘息,开始迟钝,然而成百上千合过去瞿烛没有一次处于上风。
每一次竭尽全力的剑斗都被化解斩断,他已经从空中摘下近千柄剑,而面前的少年依然还是最开始的那一柄。
沉默、冷静、明亮,神妙无懈,洞察纤毫。
直到最后,瞿烛都没能破开这柄天幕般的长剑。随着第一千柄长剑的断裂坠地,瞿烛仿佛又回到了过往那三十年的时光。
是永远也悟不透的《崩雪》第三,是想不通、摘不下的埋星之冢,是欢死楼天空上隐隐约约操纵一切的手指他有时以为自己已经跨过它们——或者至少已跨过了第一个。
但如今那种无法逾越之感再次横亘在面前。
剑。
裴液早已跨过两个世界的界限,此时他立在高风寒天之下,喘息着提剑望向前面的黑袍,如果在藏经楼中他经历了至今最紧绷艰难的一场斗剑,如今就是把二百场那样的战斗连在一起。
将一千门剑如此破去,他也几乎到了极限。
瞿烛疲惫地倚在残雪大石之下,眸子望着少年,声音虚弱而轻淡:“有时我想.你肯定能想到的.但有时我又想你看起来不像那么聪明。”
裴液安静低着眸:“从你在藏经楼用出【逐日超影】的时候.我就在想了。”
瞿烛点头轻叹:“那三次和你的较量,真是二十年来最大的败笔。”
裴液当然一直记得。
为什么他会用出【逐日超影】,为什么同一个人,剑赋会在二十年后判若两人。为什么五十岁的年纪,其人如此未老先衰。
为什么他在欢死楼羁绊二十年,为什么他不在乎【大梁】是否到手。
为什么他在多少年前的本子上苦苦思索“剑意如何凝而不发”,后来却再也没有疑问.
因为他早已解决了它。
也许在那个雪谷中重伤静倚崖壁时,这位经历坎坷的男子就在想,如果先来的是欢死楼.他就选择那样一条路。
欢死楼需要剑术,【镜龙剑海】需要成百上千的剑来填充,时间来不及、数目也不够,他们需要夺魂珠这样的东西.瞿烛就为他们拿出了这样的东西。
一枚枚采撷完毕的珠子,那不止是剑龙填充自己的食物.也是男子习剑的途径。
裴液在崆峒第一次望入这枚珠子时就意识到这是最高效的习剑方式,所有一切的细节都纤毫无遗。但他那时想,只有这种自身体悟还是不够,因为缺少外界的视角,而且这种方法同样不能超越剑赋的限制。
但昨夜他忽然明白了——那些珠子中剑者的敌手,本来就是这袭黑袍。
瞿烛在炼制那些珠子时把自己作为其中的影子,用自己的人与剑作为白板,将剑者的剑术分毫不遗地拓印下来,那么当他本人再望入其中、替代那位剑者时,会发生什么呢?
内外、前后,整场战斗都是他自己。
这才是真正拓印般的学剑,一门剑术就这样被两个瞿烛形状完整地规摹在心中.这位天才不知多少次向他展露出这种神乎鬼魅的灵光,以及坚定的执行。
这样当然是有用的。
当你学了近一千门剑之后。
因为在二十七年前,一切还没有爆发、上代的湖山剑门还没有确定掌门传人时,年轻骄傲的男子就去天山脚下,听了一场云琅山来人的讲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