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梦图上
白竹之院。
安静的房间里,烛焰无声地跳动着,少年和男人坐在同一张桌子旁。
紫篁把身体的重量全部寄托在椅背上,眼睛只怔然盯着空处,面前就是放凉的茶水,他嘴唇却带着干皮。
“我很喜欢古画,裴少侠”他喃喃道,“.那是从七月十一日开始的事情了。”
七月十一日,夏,雨声淅沥。
深夜。
紫篁倚在榻上,烛火下翻阅着邸报,门外忽然响起三道带着水声的拍门。
许剑争起身把门拉开,烛光一泄,阶下却是一位久不联系的旧友,乃是邻州的名画师张子敬。
此时他湿衣湿发,唯一的雨布盖在身后书箱上,脸色也因冷而白,但眼神明亮,嘴上带着兴奋的笑意。
一见紫篁,连屋都来不及进,他就迫不及待牵住男人袖子:“剑争,那仙人画卷有眉目了!”
“仙人画这件事,是三十年前一桩真假难辨的传说。”
“吱呀”一声,紫篁后推椅子站起身来,从书架上略了略,取下一本小册放在裴液面前,不知他看过多少次,一翻开便是那一页。
“载于寅阳县志乡贤卷上:西方恬,寅阳人,父再遇为州军校恬不喜兵,自幼好画,日涂数十卷,室墙缤彩。及长,历周县,游山川,画成惊目,名传州中十一县。”
紫篁顿了一下:“此人画技极高,兼以灵性夺目。名不出三州,只因地处偏僻,前几年我和张子敬求此人遗笔,每得一卷便视如珍宝,后来我们从微秘处得知,其人生前其实有最后一幅画曾传为临仙之卷。”
紫篁手指继续下划书页:“驰龙壬子之冬,恬入薪苍求画,月而归,神癫意痴,入室三日,不饮不食。乡人忧之,齐破其门,乃见堂悬一画卷,恬立于卷下,瞳射蛇光,形容枯槁,仆地而死。此画见者亦癫,焚之。”
裴液一言不发地盯着这本册子,黑猫不知何时已攀上他的肩膀,碧眸垂落书页。
“记载就只有这些,我与张子敬寻访了一位当年编纂县志的学官,得知是仙人台的寅阳常检处理的这件事,定案说是西方恬灵性冲溢,已触灵玄之气,又无修行约束,因此彼画如灵酿墨,见者夺魄,乡人以之为妖,惜焚之。”
“知其确实被焚后,我和子敬都甚为可惜,然而事已无救,只好任其无疾而终。”
“但是.我们最后一次寻访其乡时,却竟然见到了一副赝品。”紫篁缓缓闭上了双眼。
良久,才又开口道:“西方恬之徒,在其作画时曾于一旁临摹,他性情由来滞钝,直到画成才受灵而癫,因是恩师遗作,他癫前嘱托其妻务必藏好,因而得以免焚。我等去时,他已痴三十年,家徒四壁,是其老妻知我等寻访,欲以此画相售。”
紫篁又顿了一下:“她要四两银,我给了她二十两,实际在我看来.此画百两不售。”
“此徒精于控笔,极于描摹,传说中的灵性分毫未见,他只是将那幅神作的一幕干枯旧影烙印了下来。”紫篁轻声道,“但就这样一层皮囊.已令我和子敬恍然神痴。神幽瑰玮,仙艳妖丽,那些色彩和形状只应成就在瑶池之上。”
“得此宝卷,已是搜画十年来最难得的一回,但见过如此皮囊后,我们根本忍不住去搜窥它的血肉灵魂。然而遍访村中老人,得到的也只有同样的实话当年西方恬那副真迹,确实是被焚去了。如此三日,我们终于还是打算无奈而返,却在临别时,听这位老妻谈起了当年一件趣事.”
紫篁看着面前的少年,轻声道:“她说.西方恬画此画时,三天三夜,一直是闭着眼。”
“.”
“我们一直在想,为何此画会与西方恬曾经那些遗作迥然云泥?风格、手法、内容.甚至篇幅都无一相似之处。”
“现在我们知道了。”
“因为这幅画不是他的创作,而是他的记忆描摹。”紫篁轻声道,“他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幅画那才是真正的真迹。而我们手中这副惊艳凡眼的画卷只是赝品的赝品罢了。”
紫篁倚靠在椅子上,轻轻呼吸着。
室中安静。
“我宁愿我们从来没有发现这一点。”他道。
“沿此而进,我们交好了当地的仙人台常检,他给我们瞧了一眼这不太重要的小案子,于是我们又发现了一处异状当年那些见画而疯之人都有一桩共同的行为,名为山奔。”紫篁低声诉说,“七位见画之人,只要一睡下,就会惊晤而起,然后往薪苍山中奔去,一共持续了七天。那位常检说,猜测是山中有什么灵物,被西方恬偶见留影,是以影响这些人。”
“我们知道,那必然就是那副真图,或者真是上古仙人的笔墨也说不准。”紫篁道,“然而当我们真要打算入山搜寻时,却再次遇到了无法克服的困难薪苍山绵延千里,其深不可预量,我们人手不足,画卷又痕迹已断,如何得知三十年前西方恬的足迹抵达过什么地方呢?”
“当年疯癫之人如今皆亡,唯一幸存之人仅有这位售画的孤徒,也垂垂老矣。询问其妻,也说三十年来,其再未有过山奔行径。”紫篁轻声道,“纵然画卷难得,我们毕竟不能再折腾刺激一位老病之人,便漫无目的地往山中寻了两月,分毫未得,只好引憾下山。”
“这是两年前发生的事情。”紫篁看着少年,“我们本以为将成终身之遗憾了。”
“但毕竟没有这份幸运。”
七月十一日的雨夜,张子敬立在阶下看着紫篁,雨夜中一双眼睛亮得灼人:“剑争,快收拾行李,随我前去!”
紫篁一时怔茫:“何事.先进屋再说。”
张子敬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当年那位孤徒,在三天前的夜里,忽然再次往山中奔去了!”
“!”
再次抵达那座村子时,当年那位老人形容已更加枯槁,正被捆在了床上。他那位老妻已经去世了,是邻里在照料着他。
紫篁第一次见到了那县志上“癫”字的现实投影,不能行动的老人显得极为痛苦,枯弱的身体竟然能将麻绳挣松。他不饮不食,当年青壮时幸运地挺了过来,如今何能再有这份体魄。
抵达时仍是雨夜,两人和村人商议,要放老人往薪苍一行,他二人会尾随而去,努力找到源头,尽量将他治好带回。
当听说这位紫袍的昂藏汉子是邻州白竹长老、传说中的八生高手后,村人终于松了口。
“其实带不带得回也没什么。”同样耄耋之年的村长哑声道,“遭这魔魇缠了半生,浑浑噩噩三十年,连媳妇死了都不知道.死前总该让他去看一眼。”
但于紫篁而言,所谓“魔魇”往往只是常人体弱所致仙人台储藏的各类法器,脱不出灵玄之气范畴,但若置于常人之身,也是害命的妖魔。
紫篁二人放开了这位老人,强行喂了清水干粮,当夜便连雨进了薪苍山。
这种直驱而入的自信是紫篁应有,无论面对何等灵邪,八生都已绝对是够强的力量,何况当年西方恬身无修为,不也全身而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