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文运哈哈大笑,掸去袍上雪花。
接过一双筷子,大声道:
“朱大人可能不知,就这样的饭食,黄某在年轻的时候,做梦都吃不到。”
说罢,
接过一海碗陈米饭,筷子戳着两个窝头。
先顺着白菜油渣汤,狂喝了一大口。
“黄大人,味道如何?”
“汤里有油,有盐,夫复何求?”
朱珪也忍不住哈哈大笑,挽起袖子,颇没风度的开始用餐。
黄文运正当壮年,吃的干干净净。
而朱珪,毕竟年纪大了,歉意的把两个窝头收入袖中:
“粒粒皆辛苦,留着老夫明日早餐再用。”
他是真的吃撑了,
因为不好意思剩饭,干完那一大碗米饭,堵到了嗓子眼。
站着缓了好一会后,他才感慨道:
“李郁,是个实诚人。”
“老夫的教诲,他是全听进去了。”
作为一个相对清廉,同时又谨慎忠君的人,朱珪太了解大清是个什么模样。
对上,他要不折不扣的满足乾隆的所有要求,
对下,他知道百姓已经很苦了,除皇权负担外,他不希望再给百姓增加任何负担。
如此一来,
他就是个矛盾体的结合。
只要愿意干事,贪的不是太过分的同僚,他都能和光同尘。
在这种心理下,
他对于李郁的观感极佳,也就很好理解了。
说曹操,曹操到。
食堂的帘子掀开,李郁进来了。
带着一身的寒气,还有风雪。
摘下皮帽,拱手道:
“诸位大人,在下来晚了。”
……
朱珪是个厚道人,
第二批押解银子进京的时候,他的一封密折也跟着进京了。
清廷历任皇帝都爱用密折制度,
乾隆更是如此,不仅各八旗驻防将军,总督巡抚,三大织造有权上密折。
甚至连布政使,按察使一类的,不少也拥有密折权。
表面上,是对臣子的殊荣。
实际上,是对地方的不信任,把牵制发挥到了极致。
皇权,高高在上。
通过密折,了解公文上可能未提及,甚至是刻意隐瞒的地方事务。
朱珪的这封密折,
很客观的描述了苏州府最近的大事,
末尾话锋一转,对运河沿线工程大加赞许,并提到了李郁的名字,就一次。
说他是地方义民,勤勤恳恳。
朝廷理应嘉奖。
而与此同时,
福康安一行人,也出京了。
他带了20多个随从扈卫,一路骑马南下。
作为巡抚一级的官员,
他原本是可以坐官船,从通州一路坐到苏州府的。
这是最舒服的长途出行方式。
然而,他嫌弃太慢了。
冬季,枯水期,
庞大的官船从通州到苏州,路上至少25天。
而骑马,仅仅花了11天。
……
甚至,当苏州府官吏收到驿站快马消息,新任巡抚大人出京。
2天后,
又收到了加急驿传,
巡抚大人已过了扬州府,在仪真港登船了。
黄文运一下子跳了起来,毫无风度的大喊:
“快,快快,所有的迎接工作都要加速。”
“抚台大人最晚两天,就到了。”
这一天,
一府三县的官吏们,都忙的脚步沾地。
工作量太大了,
要派出探马,了解巡抚的具体抵达时间,地点。
要准备欢迎的鼓乐,仪仗,红毯。
本府官吏,士绅,要到场欢迎。
途经道路,要清扫,要净街,要警戒。
要安排接风宴,下榻处。
还要准备土特产。
这一切结束后,按照惯例,巡抚还会单独召见许多人。
大清的规矩,就是这么的繁琐。
黄文运忙完一天,
靠着椅背和夫人抱怨说:
“世人不知,这当官第一要务就是有个好体力。”
“否则,你就是文曲星下凡,人脉通天,也扛不住这迎来送往的繁琐。”
黄夫人笑道:
“幸亏你年轻时候,是吃过苦的,有底子。”
“哦?”
“奴家听说,朱大人已经累趴了,大约是偶感风寒。”
黄文运叹了一口气:
“这一天冷风吹下来,本官都觉得头疼欲裂。更别提朱大人那个年龄了。”
……
正聊着,
突然管家在窗外,小声说道:
“老爷,城守营游击胡之晃求见。”
“他来做什么?”黄夫人疑惑道。
“夫人,你且暂避。此人必须见。”
作为李郁的心腹,掌控2营兵马的老胡,还是有点分量的。
他一进门,
就单膝跪地:
“拜见府尊大人。”
“深夜来访,有何要事?”
“老胡是个粗人,就想问一下,巡抚来了,城守营以后归谁节制?”
这个问题很敏感,
黄文运的笑容也收了,一言不发。
他静静的看着这个粗人,猜到定有后话。
果然,老胡一抱拳:
“城守营,愿以府尊大人马首是瞻。”
“好,好。本官没看错人。”
黄文运又温言劝慰了一会,亲自把老胡送到了门口。
这已经属于破格的礼遇。
绿营将官不值钱,在文官们的眼里,一个总兵才值得抬眼看一下。
“夫君,此人倒是有良心。”
“唔,只怕是有李郁那小子的指点。”
黄文运确实精明,看人很透。
黄夫人愣了一下,还是说道:
“奴家觉得,李小哥这人不错,仗义。这世道,像他这样的人不多了。”
“是啊,本官亦有同感。”
深夜,
黄文运躺着,脑子里依旧在琢磨,
李郁如此拼命的编织人脉网,到处是图什么。
不过朱珪要给他保举个正经出身,倒是好事。
人有了追求,就不容易做出格的事。
……
此日清晨,
府衙门口热闹的像菜市场。
黄文运不断的口述命令,将一拨拨人打发到该出现的位置。
探马回报,
福康安大人,会在2个时辰后,抵达阊门。
在此之前,需要布置好所有事务。
上千兵丁,差役,肃清了街道。
阊门外5里,
朱珪,黄文运领衔,
小两百号头脸人物,在寒风中等待。
雪花,也开始凑热闹了。
朱珪不时咳嗽两声,显然是真病了。
“老大人,您到那边屋子里暖和一会吧?”
“无妨,无妨。老夫还行。”
黄文运心里叹道,
朱珪倒是个好上司,他不狠,不贪,做事很平和,出自公心。
圣贤书所说的君子,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难怪皇上器重他。
……
李郁也在场,
作为本府实力人物,今天的这类场合少不了他。
一身狐皮大氅,厚底靴子,
站在人群中,他并不觉得冷。
而周围的几个嘚瑟读书人,已经冻得脸色发青。
他和一旁的熟人,潘老爷笑道:
“巡抚大人要是午时还不到,今天就得抬走几个人。”
潘老爷笑笑,
袖中露出一个精致的铜暖炉:
“老夫年轻的时候,在塞北奔波,深知如何御寒。”
“伯父真人杰也。”
“区区商贾,算不得人杰。”
“伯父可知,朝廷欲在府城设满城?”
“老夫和一众朋友,都觉得应当是谣传。”
“为何?”
“天下太平,骤然增设满城,多少商民会因此倾家荡产。”
显然,潘老爷子是知道,
入关之初每一处满城是怎么来的。
圈地,圈城,实际是一样的。
八旗将官,马鞭一挥:
“从这里,到那里,全部是我们的了。”
“通知住在这里的人,日落之前离开。”
“算了,干脆别通知了。直接留下做我的包衣吧。”
讽刺的是,
这些包衣,日后过的还挺滋润。
李郁转过头,严肃地盯着潘老爷,
半晌,才轻声说道:
“不是谣言。”
刷,潘老爷红润的脸,一下子惨白。
他甚至开始轻微的发抖,
袖中的暖炉,也抵御不了恐惧的侵袭。
因为,潘府所在的平江路区域,
极有可能被辟为满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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