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的氛围很压抑,有一种黑云压城的紧迫感,无形的大手仿佛揪住每个人的心。
“舟车劳顿这么久,坐下歇会。”
朱泠婧话音刚落,苏依依就端着托盘走了过来,她看着比平常多了一丝木讷,有点神游物外。
周长风苦笑道:“陛下,我坐了几十个钟头的飞机,现在特想站一会。”
“这样啊,随你。”朱泠婧莞尔一笑,继续埋首看书,“出去这些天感觉如何?”
“还行,挑了些有用的东西,只用了预算的一小半。”
“你倒是会过日子。”
“运气好,重要玩意反而没花大价钱就搞到手了。”周长风想到了从阿尔卡特电气公司那儿顺带买下的多腔磁控管试验品和设计草稿。
二人一问一答的对话,看似从容淡定,可心底里免不了忐忑。
少顷,她又说道:“等天亮了,你就到兵部述职去。”
“明白。”周长风和她四目相对。
卒中对朱士堰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当时能侥幸脱离危险已是奇迹,堪称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第二只脚刚迈进去突然收了回来。
后续的精心照料与调理客观上让他恢复了不少,但重病之后的虚弱身体就像破旧的机器一样终有个寿命极限。
入冬的一次着凉引发了肺炎,起初大家以为只是小小的感冒而已,但症状的加剧和随之而来的高烧很快让大家惊慌失措。
太医院见情况不对立马对症下药,使用被誉为救命神药的清热定——也就是青霉素。
青霉素现在有两家大明药企在售,药品名分别为清热定和祛疾安,二者的产量都极有限,多数优先提供给军队使用,寻常百姓有钱也难觅正规购买渠道,因此黄牛与黑市十分猖獗。
这个年代的细菌不曾见识过抗生素,耐药性低下,药效起初显著,然而拖拖拉拉好多天都没有完全痊愈,随后病情再次加重。
无论是按照专业知识还是更玄学一些的女人的直觉,朱泠婧都笃信关键的时刻即将到来。
这不是最好的时候,但幸亏……也不是最坏的时候。
在去年,江王还只是個醉心于学业的年轻人,但眼下经过一年多的抓紧培养,他已经有了七分羽翼。
权力的冲突与矛盾因此不可避免的、自然而然的产生了。姐友弟恭?那只是表象而已。
固然有明一朝皇族内部比较和谐与接地气,但不代表朱氏后裔能在面对权力时依旧宽仁。
如果现在就要交权让位,朱泠婧无疑是不甘心的——要么从一开始就别让我来顶包,要么就让我有始有终,哪有这样有名无权的半吊子?
用过即弃,何其冷漠,任谁都难以接受。
可叹的是,在权力与地位面前谈论亲情、感情、友情都至为可笑。
何况她本来就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没多少感情可言。
数年前她做梦都没想过自己竟有机会坐上御座,数年后她不得不面对两难的境地——如果父亲真的决定现在就让她走人,究竟该不该坚持?
去年和前年,作为皇族中稀罕的参政者,身为执行会特别顾问的朱泠婧在中华党之中地位超然,也经营起了自己的关系网和班底。毕竟大明皇族实在没几个人从政,性别因此无关紧要。
可是当皇帝与太子的突然变故以后,不少追随者在观望以后纷纷选择跑路重新站队。
很明显,皇帝死里逃生以后大力栽培二皇子江王,要不了几年江山社稷就要易主,自然是尽快改换门庭为妙。
到了现如今的至昌四〇年十一月,真正忠心追随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在他们当中,周某人又是最特别、最重要的一个。
事实上假如没有周某人的存在,她压根不会在坚持或放弃之间犹豫,而是直接选择果断放弃。
周长风本身不喜欢从众,而且势不妙就匆忙改换门庭属于极其投机的行为,为人不齿,以后根本抬不起头。
另外,周某人自认为个人操守的底线是哪怕做不到投桃报李也不能落井下石,要知道自己一路上如此顺风顺水相当程度上要归功于朱泠婧,如果选择抛弃实在是问心有愧,索性就继续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种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站队问题,即便最后错了,顶多是不受重用、后半辈子赋闲在家,亦或是任个闲职。清算是不可能清算的,又不涉及谋反,宪政背景下把事情做绝的可能性几近于无。
长期以来周某人对这方面极为谨慎,从不和任何人讨论,最多也就是和夏筱诗含糊其辞几句。
昭仁殿东次间之中,墙壁上的时钟显示现在是早晨六时有余,距离官署上衙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
在飞机上睡足了觉的周长风毫无困意,翻阅着一份份往期报纸。
一个月前他在谘政院外别有用心的安排了那次临场演讲,给谘政院的众多议员施加了莫大的压力,日月社、中华党、开拓急进会趁机大肆宣传形形色色的“危机论”,并且抨击个别议员。
有人更是悲愤的煽情道:「文恬武嬉,视军国大事如儿戏,罪铭汗青!」
一部分成为集火焦点的议员被视作软弱、天真、愚蠢的贼子,实乃大明之祸害——也许本意并非卖国,但宣扬的政策却是卖国!
以至于不少议员担心引火烧身赶忙澄清,或者干脆称病告假去其它地方避风头。
迫于压力,谘政院财务会不得不召开记者会,公开承诺将会慎重确定明年的财政预算案。
税赋监也表示正在考虑是否增发钞票,在谨慎评估以后才会开动印钞机,避免引发超出可控范围的通货膨胀。
各大报纸每天都有署名或匿名的社论,评点这方面的现况,其中往往还附带见解和建议。
周长风看得津津有味,这种民间大家指点江山、评议朝政实在是有趣,偶尔还能瞧见关于朝堂之上的阴谋论和稀奇古怪的推理。
“大号的草台班子而已,哪有这么多缜密构思和高瞻远瞩。”
他把几份报纸收好,放回了边上的书架,起身离开。
周某人连夜返京的消息瞒不了多久,本就是乘坐专用客机而来的,还没下飞机已经为人知晓了。
最近几天的京城权贵无不忐忑难安,极少有人能踏实睡着,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大家一早醒来时得知了周某人忽然出现的消息。
兵部官署外总是排着队,尤其是战争时期,每天都有大量前来述职或领受任命的军官。
周长风在众目睽睽下走进官署,向前来接待的文职中尉打了声招呼,随后来到了二楼。
匆匆忙忙的张熙一见他就拱手道:“周待诏这是来述职?在下刚巧有空。”
右侍郎作为三把手基本上包揽了主要日常事宜,干的杂活最多,但现在这个情况张熙就算没空也得有空。
几名官吏和打字员也跟了进来,问答声、交谈声、打字机的噼里啪啦声充斥着整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