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辑做了太尉之后,虽说还是因为气死人不偿命的性格与朝中公卿没有什么私交,但终究要处理的事务和属官都增加了许多,对于新入朝的官吏皆有几分了解。
“谄伪之徒,望风进举。”
种辑知道郗虑是郑玄的弟子,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
种平听着忍不住皱眉。
自己老爹很少主动评价什么人,但只要是开了口,那基本很少有看错的时候。
他和魏种几个人回许都的路上,也和郗虑有过交谈,那时候只觉得这人有些傲气,其余倒也还行。
现在看来,这个人不可深交。
“虎儿怎么提起这个人,是想要推荐给谁做老师?”
种辑有些奇怪。
种平正为难要如何回绝这件事,取出国渊的信给种辑看过,种辑略一思忖:“那位二公子已学到《尚书》了?”
“方至《虞书·益稷》。”
种平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只作略读,未曾精讲。”
“那应该讲过‘罪疑惟轻,功疑惟重’这一句了。”
种辑将那封信收在袖子里:“此事交由为父来处理即可。”
种平难得靠爹一次,虽说心底猜想这事最后估计还是荀攸帮忙解决,但还是很喜欢这种有家长可以依赖的感觉。
他假装不经意般开口:“父亲,我好像做了件错事……”
种辑将手放在种平的肩膀上,轻轻往下压了压:“你做那事的目的在你看来是错的吗?”
种平心中的忐忑一散,本来想和种辑来一次父子温情交心局,结果一听这种辑这话,瞬间所有情绪被吐槽欲压倒:怎么感觉老爹又要给我灌鸡汤?
他颇有些怨念地望向种辑:“本心当然是好的,但也怕好心办坏事啊。”
种辑顿时觉得手心发痒。
老实说种平这辈子长到这么大,还没体会过来自老爹的爱的教育,虽说是父子,但两个都是拧巴性子,有时候竟然显得生疏到客气。
“再说了,我觉得我的目的是好的……也许对于别人来说反而是错的呢?”
种平小声嘟囔,心说要是种辑知道自己背着他对小皇帝干了什么“好事”,那么恐怕过一会儿自己就要血溅当场了。
种辑以一种极为新奇地眼光去看种平,他还是第一次见识到种平还有这么欠揍的一面。
他忍了忍,没忍住,一巴掌落在种平脑门上:“为父才说一句,你哪里那么多话回?”
种平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故作委屈地捂住脑袋:“那依父亲的意思,围猎前我偷偷藏了父亲的佩剑,这事不算错。”
种辑心头一梗,语气勉强:“既然目的是好的……”
诶?
竟然没生气?
种平咽了咽口水,大着胆子继续:“那我想替父亲告病致仕……我这也是出于好意……”
“这是哪门子的好意?”
种辑很没有形象地撇了撇嘴,一脸嫌弃:“致仕?大夫七十而致事,为父今年不过六十出头,致什么仕?还告病?为父如此康健,哪来的病?”
他不死心地还想劝,却突然意识到不对……怎么听老爹的语气,这事好像有门儿啊?
种平激动得心脏砰砰直跳,他等这一天都不知道等了多久了,还以为以种辑的性格,根本没有答应的可能,谁知道今天竟然松口了!
“我体弱!我多病!”
他高兴到语无伦次:“父亲!父亲!我明天就上表辞官,我们一起回老家好不好?”
种平心说等离开许都,先把老爹安置在荆州。
交州虽说远离中原战乱,但也不太安全,倒是荆州还算安宁,离交州也近。
等老师将手头的《东观汉记》编完,我就借着康成先生的名义请老师去扬州讲学……
只要离开许都就好了。
种辑忍不住叹气。
还以为虎儿早成长到能独当一面了,谁知竟还是一团孩子气。
也罢。
“为父手上还有些事要处理,虎儿,你且再等等。”
他目光柔和,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搭在种平手背上:“待回了祖地,也该带你去祭一次祖,让我种氏先人好好瞧瞧,我种辑也有了这么个优秀的后辈。”
种平心中隐隐觉察出几分不对,只觉得自家老爹这话说得古怪,但一时也品不出其中意味。
他那股兴奋劲儿散去,随即便生出不安,仿佛是相连血脉发出的某种预警。
这话怎么越听越像是什么fg?
以他上辈子看网文的经验,一般有角色说出这种反常的类似遗言的话,几乎后面都会一语成谶,不死即残啊!
“父亲,此言不吉,还是切莫再提……我今日也是一时冲动,竟然做此痴语……”
种平握住种辑的手,字字都是发自内心:“孩儿最大的心愿就是父亲和老师能够安好,其余的事请……孩儿不聪明,也并无什么济世救民的能力。”
他不知道怎么,鼻头有些发酸:“父亲,你别丢下我。”
别让我一人独留此世,飘零无依。
种辑默默抬头,擦去种平不自觉流下的泪水。
这还是种平第一次在种辑面前流露出这样慌恐无助的神情,也是种辑第一次看到自己儿子流泪。
他没再说什么“大丈夫、君子当如何如何”的话,而是低下头,不知是否在向种平承诺:“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