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下杯中美酒的那一刻,他的双手微微发颤。
并非是因为恐惧,而是一股难以言说的亢奋。
他悄悄四下打量,诸皇子、景廉贵族、文武百官乃至那些护卫周遭的合戈武士都饮下了这杯普天同庆酒。
身为全场视线的焦点,天子自然不会漏过。
四皇子忽地呼出一口气,紧接着便听到身后的轻咳声,于是立刻打起精神。
他后面站着几名随从,其中一人始终垂首低眉,身形略显单薄,正是那位一直被四皇子保护得很好的中年书生。
那声轻咳便是出自他口,虽然他只能看到四皇子的背影,却仿佛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对他的心事了如指掌。
书生在提醒完四皇子之后,同样在回味方才天子说的那番话。
再联想到大猎结果出来前的那个赌约,这位貌不惊人的中年男人眼神幽深,似乎略有些失望和怅惘。
便在这时,远处传来景帝平和的嗓音:“都坐吧。”
“谢陛下。”
百官行礼如仪。
紧接着便听内监高声道:“启宴!”
今日的宴席别具一格,每人面前一张案几,上面都是相同的菜式,为景廉族传承数百年的四道名菜。
只有景帝面前的长案上摆着十二道。
在如此和谐的氛围内,景帝与臣工们听着雅乐,品鉴美酒美食,倒也颇有意趣。
小半个时辰过后,景帝当先放下杯盏,一直在留心他的文武百官立刻停止动作。
景帝看向右手边以赵思文为首的文臣们,微笑道:“诸位爱卿,今日如斯盛会,可有佳句华章记之?”
景廉贵族们闻言登时兴致缺缺,哪怕是公认文武双全的庆聿恭,在这方面亦不擅长,不过他们知道天子推崇齐人文化,这些年不遗余力在国内大力推行,大都之内便有十余座同文馆,因此没人出来胡言乱语,只是暗怀不爽地看着对面的文臣。
赵思文恭敬地说道:“陛下有命,臣等自当遵从,若论文采斐然,臣远不及柳尚书。”
他指的是礼部尚书柳元,其人乃是北地文坛大儒,出身于定远柳氏。
赵思文并非怯场,而是习惯在天子面前韬光养晦,再加上柳元是朝中公认的诗文大家,素来醉心书礼二字,从来不会争权夺利,赵思文当然乐于在天子面前保持一个虚怀若谷的形象,如此方为文臣之首的气度。
坐在旁边的礼部尚书柳元缓缓站起来,朝着天子的方向拱手一礼,恭敬地说道:“陛下,臣在大宴之前便有感而发,欲以长文记载我朝此番盛会。不过臣刚刚想到一件事,或许能令盛会更添光彩,故而斗胆向陛下建言。”
景帝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一直以大儒形象示人的老臣,微笑道:“柳尚书但说无妨。”
柳元轻咳一声,在对面的景廉贵族以为他要长篇大论之时,他神情庄重地说道:“陛下方才说到大景目前面对的局势,臣觉得除了应对外部的敌人,大景内部的稳定同样重要。陛下英明神武天纵之才,定能让大景成为这世间最强大的王朝,唯一令臣担忧者,乃是东宫至今虚位。”
场间肃然一静。
赵思文强忍震惊,庆聿恭双眼微眯。
诸皇子更是纷纷低下头,避免在这个时候引起天子的注意。
景帝却似笑非笑地看着柳元,悠然道:“继续说。”
柳元不由得有些紧张,鼓起勇气说道:“臣深知人微言轻,建言此事未免逾越,然臣身为礼部尚书,又恐有负陛下所托。”
景帝道:“那依柳尚书之见,朕该册立哪位皇子为东宫太子?”
柳元登时惶恐地说道:“国本之抉理当陛下乾纲独断,臣岂敢妄言?”
景帝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既然储君关乎国本,众臣工自然都有建言之权,朕不会怪罪于你。今日百官齐至,又奉天清节之盛会,正是尔等畅所欲言的时候。柳尚书莫非只是想挑起这个话头,心中并无成算?”
柳元感知到天子略显冷峻的目光,心中不免开始后怕,但是他走出这一步便无法回头,只能硬着头皮躬身道:“储君者,天下之公器,时平则先嫡长,国难则归有功。若失其宜,海内失望,非社稷之福。”
群臣心思各异,有人情不自禁地看向四皇子海哥。
景帝望着柳元佝偻的身躯,忽地轻声笑了起来,继而重复最后那句话。
“非社稷之福……言之有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