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王安心中颇多感慨。
他不止是翟林王氏之主,还在景军的屠刀下保全数千族人,步步高升成为当初的伪燕宰相,甚至最后狠狠摆了庆聿恭一道,因此他对官场上的门道了如指掌,自然很清楚面前天子对陆沉的猜忌。
正常情况下,李宗本完全不需要这么麻烦,一道圣旨便可夺去陆沉的临时权柄,然后让他入京受爵。
他之所以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无非是想给陆沉足够的尊重,避免激化君臣之间的矛盾。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王安默默一叹,正因为他只是一个清闲的待诏学士,身处局外看得格外清晰,天子本来有更加妥当的方式处理陆沉的问题,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时至今日,却不知还有没有挽救的余地。
一念及此,王安恭敬地说道:“臣相信山阳郡公定能明白陛下的一片苦心。”
他当然没有资格替陆沉做决定,经历过大半辈子的风雨坎坷,王安最不缺的就是自知之明。
这句话只是向天子表明,他会做好这个居中传话之人。
他固然要站在陆沉那边,却也没有必要在这座皇宫里和天子硬顶,那不是勇敢而是愚蠢。
李宗本面露赞许,颔首道:“有爱卿这句话,朕便放心了。”
正事谈毕转入闲话,二人又聊了一阵诗文经义,王安虽然比不上自家兄长,却也是饱读经书学富五车,旁征博引妙语连珠不在话下。
君臣相谈甚欢。
直到王安行礼告退之时,李宗本竟然有些不舍。
不过当王安在苑玉吉的引领下退出偏殿,李宗本的脸色便淡了下来。
他看着案上似乎永远都看不完的奏章,抬手捏了捏眉心,微露倦色。
一挥手,宫人们便都恭敬地退下。
苑玉吉回到偏殿的时候,年轻的天子斜靠在榻上。
“陛下。”
苑玉吉望着天子的脸色,略显担忧地说道:“还请陛下多宽心些。”
李宗本双眼微眯,自嘲笑道:“朕为何要宽心?莫非你觉得朕心里很憋屈?”
苑玉吉一窒。
他确实有这样的想法,但是不敢明言。
天子一直忌惮陆沉的存在,如今却迫于形势不得不安抚对方,心情怎么可能好得起来?
李宗本呼出一口气,岔开话题道:“朕让你办的事情进展如何?”
苑玉吉收敛心神,垂首应道:“回陛下,奴婢已经选中三百余人,皆是忠心能干之辈,目前正在暗中加紧操练他们。”
“三百不够,至少要一千之数。”
李宗本神情淡淡,继而道:“苏云青才干出众,目前来看也还算忠心,但是织经司一家独大的局面不改变,他迟早会成为第二个秦正。朕让你招募培养人手,不指望你们可以成为一柄利刃,至少要能成为朕的耳目。无论京中还是宫里,朕希望你们可以及时察觉风云变幻,避免朕变成瞎子和聋子。”
“奴婢遵旨。”
苑玉吉恭敬地应下。
李宗本稍稍沉默,又主动提起先前的话题:“朕不觉得憋屈,因为这一年多来朕确实有些急切,而朕本就不需要着急,因为大势在朕手中。陆沉……朕确实不放心他,但是只要朕退一步,他还能得寸进尺吗?”
苑玉吉微微一怔,心中百感交集,只觉天子有些陌生。
身为潜邸旧人,他其实觉得天子过往有些决策不太明智,只是他不敢犯颜直谏。
李宗本似乎心有所感,转头看着他说道:“你从十四年前便待在朕身边,是朕最信任的人,往后朕若是有思虑不周的时候,你一定要直言进谏,朕绝对不会怪罪你。”
苑玉吉当即双膝跪地,叩首道:“奴婢愿为陛下拼尽一切,万死不辞!”
“好,莫要跪着了。”
李宗本坐起身,然后长身而起,走到御案前看着浩繁的奏章,神色愈发平静,缓缓道:“考城之败其实是朕的责任,韩忠杰说到底是帮朕顶罪。当然,朕也只能在你面前说说,毕竟朕总得维持天子的威仪。”
“但是朕会牢牢记住这个教训。”
“往后,总得更耐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