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心里对这番推断很是佩服。
这位中年文官不愧做过多年的御史中丞,虽然不像刑部官员那样时常经手各种案子,却因为坚持言之有物的准则,具备很不错的逻辑思维能力。
但他依旧犹豫不决地说道:“这也只是你的推断而已,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难以言表,或许景帝是一时震怒而失去冷静。”
“公爷。”
许佐稍稍加重语气,正色道:“在下官看来,这分明就是景帝设下的陷阱!敌国太子之死固然古怪,但是下官觉得以景帝十余年来展现的心志和手腕,他必定可以强压悲痛,利用此事为景国谋取最大的利益,那便是引诱我朝边军北上,以天罗地网重创我军!”
见陆沉仍然迟疑,许佐眉峰竖起,怒道:“下官知道公爷极擅兵法,然则此事不只是战场上的争锋,更是波诡云谲的人心较量。公爷年少显贵,短短几年平步青云,对领兵作战拥有绝对的自信,下官对此可以理解。然而公爷不能因为功勋在望,便将大齐儿郎带入险境。”
陆沉皱眉道:“许大人这话有些过了。”
许佐长身而起,直白地说道:“公爷,骄傲自负乃是兵家大忌,贪功冒进更是自寻死路,难道你不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吗?”
陆沉抬头望着他,镇定地说道:“即便我贪功冒进,这又与你何干?”
许佐深吸一口气,面不改色地说道:“公爷曾经说过,下官无权置喙军务,然而下官身为定州刺史,亦是大齐的臣子,更是定州百万子民的父母官。倘若公爷领兵涉险,边防一朝虚设,谁来保护这些久经磨难的定州百姓?下官不愿与公爷为敌,只是关系到边疆安稳百姓生死,下官便不能坐视不管!”
一阵沉默。
陆沉忽地轻声笑了起来。
许佐紧紧盯着他的双眼。
“许大人,先坐吧,何必喷我一脸口水。”
陆沉放缓语气,淡然道:“此事的决定权不在我手上。”
许佐迟疑地坐了回去。
陆沉转头看向守在门外的秦子龙,抬高语调道:“去将今日军议的记录取来。”
“遵令。”
秦子龙立刻离去,不多时便小跑回来,手中握着一份卷宗,然后在陆沉的示意下将卷宗交到许佐手上。
虽然方才还说自己无权置喙军务,此刻许佐却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翻开卷宗看了起来。
他几乎是一目十行,很快便看完其中最关键的部分。
这位连当朝宰相都照样弹劾的中年文官将卷宗交还给秦子龙,随即起身对着陆沉深深一揖,诚挚地说道:“下官一时情急,误会了公爷,还请公爷恕罪。”
陆沉连忙扶住他的双臂,从容道:“许大人,我不一定能做到唾面自干,但至少分得清公私二字。”
许佐面带愧色,叹道:“终究是下官思虑不周,有些担心……”
见他欲言又止,陆沉便笑道:“担心我年少气盛,看见战功就两眼放光?”
许佐愧然点头。
陆沉心中百感交集,或许许佐不能成为他的同路人,至少不会是那种一根筋的愚忠之人。
如此便已足够。
许佐想起陆沉方才那句话,主动问道:“公爷是觉得陛下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坚持要让边军仓促北伐?”
“是。”
陆沉微微颔首,坦然道:“许大人理应知道,陛下的性子有些急,而且他很想证明先帝的选择没有错,最有力的证据便是边军能够更进一步。北伐若能再度取得进展,陛下的威望自然可以更上一层楼。”
许佐并未否认陆沉的判断。
陆沉继续说道:“如果陛下坚持北伐,我身为定州大都督岂能抗旨?这一年多来京中时常有流言,说我骄狂自大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要是我不接旨意,还不知要被传成什么样子,拥兵自重的黑锅肯定会扣在我身上。”
听着陆沉如此真诚的话语,许佐的眼神再度坚毅,朗声道:“公爷不必忧心,下官会呈上密折,向陛下阐明其中利害,尽力劝阻陛下。倘若陛下……一意孤行,下官会以御史大夫兼定州刺史之名,封还圣旨。”
陆沉怔住。
良久之后,他勉强笑道:“许大人,不至于此吧?你的情义我心领了,但你是奉陛下之命主政定州,不必如此坚定地站在我这边,否则陛下难免会心生狐疑。”
他说得很委婉,实际上许佐来定州就是为了监督他这位大都督。
然而许佐没有丝毫犹豫,坚定地说道:“公爷,下官只求无愧于心。”
说罢起身告辞,干脆利落地离去。
陆沉望着他清瘦又磊落的背影,在廊下伫立良久。
终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