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荷芰逗浓香,岸边蝉噪垂杨。
时维盛夏,燥意袭来,永嘉城中热浪滚滚,城外西南边的鉴湖一带成为达官贵人们的避暑胜地。
天子虽然坐拥四海,却只能困居宫中,顶多便是在玉藻池畔,借着几分清凉之意消暑。
李宗本坐在亭中,看着水面上涟漪不断,对身边的官员说道:“许卿且坐。”
这位年过四旬的官员名叫许佐,周身气度沉稳,不乏骨鲠之气。
早在先帝朝时期,他便已经是左御史中丞,品阶不高却权柄深重,且极得先帝信重。
在他担任左御史中丞的五年时间里,他弹劾过的官员上到左相李道彦,下到六七品的小官,打击面之广几乎囊括整个朝廷。
凭借刚直清廉的作风,以及极其犀利的奏章,许佐一度成为朝中最令人忌惮的御史。
他不光有监察朝纲之功,后来远赴河洛与景国谈判,不负众望完美地完成使命,又在定州监督李景达,同样没有辜负先帝的期许。
先帝离去之后,原御史大夫楚怀仲告老辞官,许佐顺理成章执掌兰台,在朝中的地位愈发超然。
这样一个位高权重又年富力强的重臣,面对年轻天子的恩宠,依旧沉静地说道:“回陛下,臣站着便是。”
李宗本深知他的性情,倒也没有强求,话锋一转道:“山阳郡公下月初六大婚,距今不过二十余日,朕准备让人带着赏赐北上,只是尚未确定该如何赏赐,不知许卿可有建言?”
许佐面无表情地说道:“回陛下,朝廷赏赐自有规制,因循旧例便可。”
李宗本略显尴尬地说道:“是这么个道理,只不过陆沉有一些不同。”
许佐不解地问道:“敢问陛下,山阳郡公有何不同?”
李宗本轻轻一叹,缓缓道:“许卿,陆沉乃是国之柱石,往后边防诸事都要仰仗于他,朕当然想重重赏赐于他,只是又恐赏赐过重引来朝野非议,个中分寸委实难以把握。”
这番话称得上推心置腹,许佐倒也不是不明白。
他看着天子脸上的为难之色,稍稍思忖说道:“陛下,山阳郡公少年显贵,无论爵位、官阶、职事、勋封都不宜再进一步。如果陛下坚持想要重赏,不妨在赏赐中多加一些金银玩器,让江北百姓明白圣恩之重,在场面上有個交待。”
李宗本赞道:“许卿言之有理,便依此行。对了,朕听闻京中多家府邸都在准备礼单,月底会送去淮州广陵府,不知许卿有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许佐坦然道:“陛下,臣家中素来清贫,拿不出像样的礼品,再者臣身为御史大夫,理当作为表率远离这些迎来送往,故而不打算凑这个热闹。”
李宗本对此没有过多评价,因为他知道许佐心如明镜,有些话藏着远比说出来更好,否则只会让对方心生疑虑。
赏了一会宫中景色,他又开口问道:“许卿如何看待定州将来的局势?”
此言稍显直白。
许佐今日奉诏入宫,来到玉藻池畔心里便有些奇怪,天子特意选在这里显然是在表露亲近之意。
然后又是一阵不着边际的闲谈,似乎将他这位御史大夫召入宫中并无正事,及至此刻,许佐终于品出天子的心思。
先是通过陆沉的婚礼旁敲侧击,接着又将话题转到定州,天子这些举动背后的深意不言自明。
许佐做了十几年的御史,在外人眼中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但他绝非一些人想象得那么简单,至少对于朝堂上的尔虞我诈,他看得十分透彻,只是不愿与那些人为伍而已。
“定州……”
许佐望着年轻的天子,直白地说道:“陛下担心陈大人无法与山阳郡公抗衡?”
现任定州刺史陈春是朝中的老官,打理政务的手腕很纯熟,只是为人有些圆滑,简单而言便是原则性不够。
李宗本稍稍沉默,点头道:“朕确实有这方面的担心。雍丘大捷之后,江北局势渐趋明朗,定州在未来势必会成为齐景争夺的焦点。陆沉起于边军,在江北本就有极高的威望,如果江北各级官员唯他马首是瞻,终究不妥。”
许佐的表情依旧没有太明显的变化,微微垂首道:“不知陛下要臣做什么?”
他的表态过于干脆,以至于李宗本很多铺垫都没用上,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于是他望着许佐,目光炯炯地说道:“朕想让你去定州取代陈春,为大齐守好最北边的疆土。”
许佐并未立刻应下,冷静地说道:“臣心中有一个疑问,还请陛下解惑。”
“但说无妨。”
“陛下让臣去定州,是不是山阳郡公有不妥之举?”
李宗本迎着他的目光,镇定地说道:“朕只是想防患于未然。许卿通晓典故,理应知道史书上这种例子不胜枚举,一个臣子若是掌握太多的权力,就算他心思坦荡,周围的环境也会促使他不断向上。”
许佐静静地看着他,随后拱手道:“先帝命臣辅佐陛下,臣不敢不用心,既然陛下因此生忧,臣岂能置身事外?臣愿领定州刺史一职,还请陛下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