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打量着洛九九的脸色,没有急着追问她感到为难的缘故,指着旁边的巨石边缘说道:“坐下说?”
洛九九颔首道:“好。”
巨石光滑平整,可观远方风景。
两人并排坐着,间隔一尺左右。
“这次离开京城之前,陛下问我有多大的把握,我说最多只有三成。”
陆沉不疾不徐地打开话匣子,洛九九好奇地看着他。
只听陆沉继续说道:“为何我说只有三成?这并非是在小瞧洛姑娘的影响力,而是公私有别的问题。如果只是我个人,相信在洛姑娘的斡旋下,沙州各部不会有太大的敌意。可若想修复沙州七部和大齐的关系,必然会牵扯到十九年那桩往事。只要大齐朝廷一天没有就当年燕子岭的血案向你们赔礼致歉,沙州人就无法原谅大齐曾经犯下的过错。”
洛九九不解地问道:“既然你明白这个道理,为何不劝齐国皇帝下一道圣旨,将当年的血案分说清楚。在这个基础上再给沙州各部一些补偿,我相信问题很快就能解决。我听阿爸说过,十四年前你们的皇帝第一次派使臣来沙州,各部的头人其实没有太抗拒,结果那位使臣对当年的事情只字不提,然后……然后就被丢回了云岭东边。”
陆沉忍不住无奈地笑了笑。
他双手撑着地面,微微仰头望着蔚蓝的天空。
“笑什么嘛?”
洛九九皱了皱眉头。
陆沉解释道:“在齐人的脑袋里,有句话叫子不言父过,意思就是说无论父亲做过怎样的错事,儿子都不能公开议论。又有一个词叫亲亲相隐,是指倘若有亲人触犯法度,你不能告发不能作证,否则就会将你治罪。”
“亲亲相隐?”
洛九九重复着这四個字,忽地语调上扬:“可我也听过,你们齐人有句话叫做大义灭亲!”
“这……”
陆沉颇为罕见地语塞。
洛九九充满求知欲地问道:“究竟是该大义灭亲?还是你说的亲亲相隐?”
陆沉思忖片刻,坦然道:“这两种方式都有道理,全看你如何选择。”
洛九九“哦”了一声,又道:“也就是说,伱们的皇帝陛下选择了亲亲相隐?这就不能怪沙州人不领情。”
“你可以这么理解,但是实情不止这么简单。”
陆沉并未否认,不急不缓地说道:“当年河洛失陷后,陛下之所以能在江南立足,完全是靠皇七子的身份。他的权力来源于先帝的法统,在先帝已经死去多年的前提下,如果他公开批判先帝的所作所为,对自身的权威会是一个不小的打击。究其原因,大齐以忠孝治天下,天子理应是万民的表率,连普通百姓都知道子不言父过的道理,天子岂能不避讳?”
“你这么说,我倒是能明白。”
洛九九叹了一声,右手一翻道:“可是各部的头人不会接受你的解释。”
“意料之中。”
陆沉点了点头,继而道:“要不你也说说沙州这边的情况?”
洛九九没有拒绝,直白地说道:“其实几个月前我回到沙州之后,便借着通知各部头人有关侯玉下场的机会,试探过他们的想法。在头人们看来,虽然侯玉这个畜生总算有了报应,但这只能弥补这些年他对沙州人造下的杀孽。至于沙州和齐国之间的恩怨,根源在于十九年在河洛城外惨死的八千沙州男儿,齐国一天不就此事给个说法,沙州便不可能原谅齐国。”
陆沉安静地听着。
洛九九继续说道:“这次知道你要来成州,还要同我见面,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于是又去各部转了一圈。大体上和上次没有区别,头人们的态度很坚决。阿爸猜到我的心思,就在私下里对我说,其实你没必要特意跑一趟。”
陆沉好奇地问道:“为何?”
洛九九的一双小腿在巨石边缘轻轻晃荡着,语调略显低沉:“阿爸说,沙州和齐国无法再回到二十年以前的状态,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只要你们的边军不再越过云岭,肆意屠杀我们的族人,沙州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袭扰你们的边境。等过个几十年、上百年,当年的记忆渐渐消失,仇恨自然就会消解。”
说到这儿,她转头望着陆沉的侧脸,清亮的眼眸中泛起浓重的不解:“所以我也想不明白,你和齐国的皇帝为何这么着急解决这件事。你应该很清楚,除非是到了灭亡的关头,我们沙州人不会主动挑起战争。”
陆沉想了想,尽量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说道:“十五年前河洛失陷,大齐被迫将京城迁到江南的永嘉,依靠着衡江天堑和靖州、淮州两地的遮蔽,勉强挡住景国大军的侵袭。对于大齐来说,衡江就是守护无数百姓的铁壁。然而衡江绵延数千里,需要防备的地方很多,更要命的是有一截地方完全不属于大齐,我们根本无法确认景军会不会从那里南下。”
洛九九反应很快,顺势说道:“你是说衡江上游?确切来说是指飞鸟关?”
陆沉赞许地说道:“没错,洛姑娘果然聪明。我朝陛下必须要考虑这一点,鉴于沙州七部和大齐的恩怨,倘若景国利用这个关系和你们沙州人达成盟约,从衡江上游借道南下,你可知道后面会发生何事?衡江不再成为阻挡景军的屏障,景军可以从西境杀入我朝腹心之地。到那个时候,我朝耗费十余年苦心构筑的沿江防线就成了摆设。”
“难怪……你们会如此急迫。”
洛九九轻声呢喃,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失落,同时又有些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