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出逐鹿二字的时候,王师道紧紧盯着陆沉的双眼。
然而他并未瞧出端倪。
陆沉淡淡道:“王大人,你不觉得这种说法等同于儿戏?你身为察事厅侍正,景朝权贵颇为器重的伪燕高官,如今跑到我这个将将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面前,谈什么逐鹿之心,说什么天下大局,颇有一种在戏台上唱念做打的滑稽感。”
“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师道微笑以对,继而道:“陆都尉或许不知,从你在织经司广陵衙门崭露头角开始,我便一直在暗中关注伱的动静。去年你在宝台山中覆雨翻云,却没有顺势南下,配合萧望之收复东阳路,反而让七星帮扎根山中悄然壮大,我便隐约感觉到你和萧望之不同,更不会是厉天润那种愚忠之人。”
陆沉摇头道:“太牵强了。”
“光从这件事上分析,确实比较牵强。”
王师道依然平静,不轻不重地说道:“但是我刚好知道一些旁人不清楚的故事。”
陆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王师道语调平缓:“令尊当年调入灵州长山军,表面上无依无靠,但是我在长山军任职文书的时候,偶然从案牍库中发现一封行文,乃是将令尊从京营调来长山军的军令,而这道军令来自泾河大帅府。”
陆沉悠然道:“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是,毕竟长山军当年隶属于泾河大帅府,如此行文完全合乎规矩,任谁都挑不出毛病。然而十七年前大齐官军围剿七星帮匪患,最终功亏一篑,原因便是山中绿林在陷入绝境的情况下,突然得到一批来源神秘的粮食。”
“前年初春,李玄安在我和张君嗣的安排下假意南逃,途中稀里糊涂地死了,事后查明是江湖游侠菩萨蛮所为。此人的身份并不难查,毕竟拥有如此高明的武功,又能轻易组织起上百名精锐好手,除七星帮主林颉之女林溪,不作第二人想。”
“一段时间之后,陆都尉身边忽然出现一位武功高强的神秘女子,她不仅传授你武艺,还屡次随你上战场拼杀。她就是林溪,也是菩萨蛮。如此便能解释陆都尉为何孤身涉险,一心一意地为七星帮出谋划策。但是这不能解释最初的问题,林溪为何千里迢迢赶去广陵?更不必说舍命陪你征战沙场,这可不是一般的交情。”
“回溯既往,当年暗中帮助七星帮渡过困境的人便是令尊,因为林颉那时候是七星帮副帮主,仅次于帮主蒋植。这又引出一个问题,令尊若只是普通商贾,怎能避开官军的眼线,将大量粮草送入山中?”
“令尊在军中待的时间不长,并未建立起足够的人脉,所以他只能依靠杨光远留下的遗泽。亦或者,他本身就是杨光远的心腹之一,所以才能做成此事。”
王师道一口气说到这儿,端起茶盏饮下一半,叹道:“这也能解释另外一个问题,为何萧望之会对陆都尉如此看重。我若没有猜错的话,令尊和萧望之等人一样,当年都是杨光远发掘出来的年轻俊彦,只是囿于时局所迫,杨光远需要一个人出来打理后勤诸事,而令尊本身就是出自商贾之家,让他退出行伍顺理成章。令尊如此深明大义,萧望之等人自然心怀愧疚,便将这份愧疚补偿到陆都尉身上。”
陆沉神色未变,点头道:“分析得很精彩,不过没有什么意义。”
王师道一窒。
他如此长篇累牍,其实存着一定的卖弄用意,毕竟这件事就算捅出去也难以对如今的陆沉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
这还要归功于庆聿怀瑾的阴谋,永嘉城里很多人都在担心陆沉是杨光远的遗腹子,如果让他们知道陆沉和杨光远的关联,仅仅是当年陆通受过杨光远的提携,恐怕很多人都会长出一口气。
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只要陆沉和杨光远没有血脉关联,他自然不会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为杨光远报仇,君不见萧望之如今已是淮州大都督?
对于王师道而言,陆沉的反应就好像他一拳砸在棉花上,心里隐约有些发堵。
陆沉抬眼望着王师道,缓缓道:“说实话,我对你掌握的力量很感兴趣,如果能在察事厅安插一根钉子,对我将来的计划会很有帮助。”
王师道镇定心神,连忙道:“我知道陆都尉此番攻入河洛是为了改变永嘉城里一些人的想法,同时为以后真正收复此地埋下伏笔,所以我在思索之后主动登门,否则我又何必冒着刀斧加身的危险走这一遭?”
这句话自然不假,陆沉或许有很多不杀他的理由,但是若想翻脸不认人,主动现身的王师道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但是从他的表情来看,他显然不介意这种豪赌。
陆沉若有所思地说道:“王大人似乎一点都不担心,我会利用完你再将你反手卖给景廉人。”
王师道略显尴尬,带着几分自嘲道:“或许在很多人看来,这应该是陆都尉担心的问题。”
“因为即便我接纳你,你也不会进入我身边的核心圈子,有些机密你永远都无法接触。”
陆沉的话语极其直白,看似波澜不惊,他脑海中却想起了翟林王氏。
其实真正论起来,翟林王氏对齐朝造成的损害不知超过王师道多少倍,毕竟那是当世顶尖的门阀之一,其在北地的影响力以及可以动用的资源,和王师道相比犹如云泥之别。
可以说当年翟林王氏的反叛,是压垮整个泾河防线的最重一击。
如今翟林王氏重新得到齐朝天子的接纳,并且在淮州军北伐的过程中提供非常重要的助力,焉知王师道不能为己所用?
只不过此人的过往可以用劣迹斑斑形容,比墙头草更加夸张。
王师道听到陆沉那句话后,脸上并无怒意,反而一派理所当然,颔首道:“陆都尉所言极是。如果说我突然大彻大悟想要回头,陆都尉肯定不信,但是这十多年来一直给景朝卖命,最后得到的依然是无穷无尽的猜忌,我委实不甘心。”
陆沉轻声道:“你终究不是景廉人。”
王师道自嘲一笑。
谈话至此,两人都已经明白对方的想法。
陆沉道:“王大人请回吧,我希望能在三天之内看到一份河洛城内权贵和官员的详细卷宗,无论先前是在伪燕朝廷为官还是赋闲在家,无论有没有命丧宫中,我都要看到关于此人的记载,包括他自己的生平以及他的家族信息。”
王师道自然希望陆沉能给一个明确的承诺,但是通过今天这场密谈,他终于领悟到对方看似年轻,实则远比苏云青难缠。
一念及此,他神情复杂地叹道:“庆聿忠望败得不稀奇。陆都尉放心,明日便会有人将卷宗送来。另外,我会给苏检校留下联络的记号,但凡陆都尉相召,王某必定第一时间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