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从义对于陆沉若是战败的担忧,才是殿内群臣神情凝重的根源。
无论是真心支持北伐的薛南亭和秦正,还是被迫接受的李道彦和郭从义等人,他们都是齐朝的臣子,不会分不清自己的立身之本。
在边军取得雷泽大捷的时候,两边都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和振奋,朝堂上出现罕见的和谐之景,所有人都支持淮州军收复东阳路,自然不希望到手的鸭子飞了。
便如郭从义所言,如果陆沉在河洛城下战败,这将引发一连串的恶劣后果。
届时萧望之在折损近半兵力的情况下,肯定守不住刚刚收复的东阳路,甚至有可能危及淮州。
殿内任何一位重臣都不愿接受这样的结局。
以前边军每次冒险都能建立在现实基础之上,纵然失败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但是这次陆沉的想法从表面上来看几乎毫无收益。
就算他能打下河洛,他手中那点兵力如何能够守住?
就算他能守住一时,将来朝廷又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支援遥远的河洛,挡住敌人一次又一次的反扑?
一些重臣考虑到更长远的局势,甚至担心朝廷会被那座旧都活活拖死。
文臣之列,右相薛南亭眉头紧皱,按理来说他应该驳斥郭从义的建议,尽可能地维护边军将帅,可是他心里同样有些不安。
陆沉此战无非是三种结果,战败自不必提,取胜依旧是两难境地,要么拼尽一切死守河洛等待援兵,要么及时撤退返回东阳路。
不管怎么看,他都没有如此行险的必要啊……
殿内一片寂然,气氛十分压抑。
御案后的天子似乎犹豫不决,兵部尚书丁会见状便出班道:“陛下,臣认为郭枢密的建言非常妥当。如今陆沉应该还在逼近河洛的路上,敌军暂时没有能力对他造成威胁,因此陛下让他撤回东阳路境内,对于这支西路军并无影响,也不会打击边军将士的信心。等淮州军收复东阳路,朝廷对边军将士论功行赏,继而稳定北疆局势,岂不是皆大欢喜?”
李端环视群臣,脑海中忽地浮现“翟林王氏”这四个字。
苏云青这份战报显然不是他凭空臆想,因为这是一份涉及到淮州军具体战略的奏章,如果不是萧望之和陆沉告知详情,他没有那个胆子肆意编造。
换而言之,陆沉肯定有把握收复河洛,然而这之后呢?
据他所知,翟林王氏虽然底蕴深厚,应该没有能力控制河洛全城。
李端注意到左相始终一言不发,便看向李道彦问道:“左相意下如何?”
李道彦抬头迎着天子的目光,缓缓道:“陛下,我朝承担不起陆沉所率西路军战败的后果。臣老迈,不及年轻人锐气丛生,但是臣认为见好就收稳扎稳打方为上策。”
李端又看向右相薛南亭,心中不由得轻轻一叹。
他能理解薛南亭此刻的纠结,因为陆沉的决定委实令人不解,连他自己在知晓翟林王氏的前提下都陷入迟疑,更何况是不知北地具体情形的薛南亭。
至于织经司提举秦正,他除了本职事务之外,从来不对朝廷决策发表看法,李端一直都很欣赏他这个优点,自然不会在此刻逼迫他开口。
满朝重臣皆反对,这种状况便是天子也得慎重考虑。
良久过后,李端终于开口道:“中书拟旨,命陆沉当以大局为重,不可轻敌冒进,不可强行深入盲目进攻,一切决定皆以优先收复东阳路为准则。织经司以八百里快马即刻将圣旨传予陆沉。”
李道彦和秦正相继领旨。
郭从义目光微凝,他没想到在这种局面下,天子竟然还会偏向陆沉。
这份圣旨最多只能算是提醒和警告,而非他先前所言,强命陆沉率军撤回,如此一来陆沉便有了很大的余地。
所谓轻敌冒进和盲目进攻,远在南方永嘉城的君臣如何能比陆沉看得更清楚?
当然,这份圣旨的意义在于事先划出一条线,如果一切进展顺利,那肯定是萧望之、陆沉和淮州军将士们的功劳。
可若是将来出了问题,这份圣旨便会成为索命符。
郭从义仍不满足,他自问此番不是针对陆沉,而是切实为大局着想,因此继续坚持道:“陛下,臣认为如今召回陆沉更加稳妥,否则这个年轻人一定会罔顾旨意,强行进逼河洛城!”
这一次李端没有再犹豫,干脆地说道:“朕意已决,无需再议。”
郭从义一叹,拱手道:“臣遵旨。”
群臣相继告退,唯有秦正得到李端的示意,独自留了下来。
片刻过后,李端神情复杂地说道:“陆沉这次给朕出了一个难题。”
秦正明白他话中深意,因为朝廷压根没有想过这么快攻略河洛,这里面牵扯到方方面面的问题,绝非一场大捷就能解决。
一念及此,他不疾不徐地说道:“陛下,陆沉想必已经得到翟林王氏的确切答复,因此他才敢领兵直逼河洛。其实无论他能否成功,这次都会发挥非常正面的作用,可以向天下人宣示大齐有能力收拾旧山河。这对民心尤其是北地人心的鼓舞和笼络十分重要。”
“朕知道,其实方才那些人也知道,但是他们为何如此坚决地反对?”
李端语调喟然,继而道:“陆沉考虑的是一城一地的得失,朕和朝臣们必须得斟酌他一旦战败会导致的恶劣后果。”
秦正便劝慰道:“陛下无需太过担心,臣相信萧都督肯定能把握大局。”
其实他心里还有句话没有说出口,苏云青这封战报更像是一次试探,是以萧望之和陆沉为首的淮州边军对朝廷的一次试探。
好在天子最终还是坚持住立场,没有走到边军将士的对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