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琅主动提出了离婚。
她居然主动想要离开他。
沈澹月冷眼盯着明琅,过了片刻才想起,他应该居高临下而又漫不经心地告诉她,他们根本没有结婚。
反倒是她,为了救他,孤身潜入生物科技,试图从训练有素的安保部队手中救下他。
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如此不平等。
她怎么好意思主动提出离婚?
——她怎么敢主动提出离婚?
他说,他们是夫妻,不过是因为同情她,想给她一个轻松的、不必再四处奔波的新身份。
既然她不想要,那就不要了吧。
不是什么大事。
他们本就不是真正的夫妻。
然而,他却久久没有出声。
因为这个说法,根本不成立。
基地里那么多工作岗位,那么多住所,他随便给她安排一个新名字、新身份,都能让她过上轻松的新生活。
完全没必要谎称“结婚”。
明琅只是头脑平庸,并不是智商低下。如果他告诉她真相,她会迅速找到漏洞,继而质疑。
而他无法解释。
在这件事上,他有太多无法解释的地方。
比如,为什么要谎称他们已结婚。
为什么要做出修改记忆这样卑劣无耻的事情。
为什么要看她,为什么要吻她,为什么会难以抗拒她身上的气息。
也许,他知道答案,只是不想面对。
就像他不想面对,潜隐于体内的黑色阴影一般,只能压抑、压抑,再压抑,视而不见。
对了。沈澹月冷淡地想,他还有阴影。
他并不是一个人面对这样的情景。
明琅的下颌被他攥得生疼,不得不用力掰开他的手指,有些恼怒地解释说:
“我能感觉到,你并不喜欢我。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你同意结婚,但我们显然并不般配……我觉得失去记忆,可能是一件好事,让我有勇气纠正之前的错误……”
——我们显然并不般配。
——失去记忆,可能是一件好事,让我有勇气纠正这个错误。
沈澹月眼神一冷,有那么一瞬间,几乎难以遏制暴怒的情绪。
她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们的确很不相配,她从头到尾都不符合他的审美。但这句话,应该由他宣布,而不是她来告诉他。
沈澹月闭上眼睛。
真想给她看看,她孤身潜入公司大厦的监控视频。当时的她,为了救他,是多么莽撞勇敢。
不知道明琅看到那样的她,是否还能如此轻松地说出“离婚”二字。
——不对。
沈澹月顿了顿,突然想起一个细节。
当时,下属递来一段监控视频,问他是否认识上面的女孩。
他侧头扫了一眼,目光随即定住,发现是明琅。
下属说她疯了,一个人,没有后盾,没有外援,甚至没人帮她黑掉公司的监控录像,就这样潜入了生物科技的大厦,朝地下负七层赶去。
——地下负七层,他之前被监-禁的地方。
过了几秒钟,下属又说,弄错了,她是生物科技的特工。她的古怪行径,以及这段监控录像,很可能是生物科技制造的烟雾-弹。
是烟雾-弹吗?
当时,沈澹月觉得不是。
公司员工或多或少,都会对公司抱有一种难以想象的愚忠。
明琅也不例外,她至死也要保护他,带他突出生物科技的重围,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誓死效忠高科公司。
仅靠喜欢,是不可能将生死置之度外的。
这也是他修改她记忆的原因之一。
如果不修改她在高科的记忆,她又会回去,继续为高科效力。
但是,生物科技垄断了太多专利……他可以删改她的记忆,生物科技也可以用AI对她进行反洗脑。
他对这个世界感到深深的憎恶,就是因为人和机器的界限逐渐变得模糊。
有时候,人甚至连机器都算不上,只是机器上一枚小小的螺丝钉。
然而,他却冷静而清醒地对她做了自己最厌恶的事情——删改她的记忆。
这一点,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个正当的理由。
明琅每看他一眼,他都能感到正义的表面被剥离,暴露出邪恶、恐怖、令人厌憎的内里。
最关键的是,明琅潜入生物科技,这件事上有太多可能性。
有可能是高科公司下达的命令,有可能是生物科技制造的烟雾-弹。
也有可能是她自愿前去救他。
当时,他却根本没考虑前两种可能性,直觉是最后一种可能性,推掉了所有计划,前去生物科技救下了她。
他本该全盘托出这件事,高高在上地欣赏她震惊且羞愧的表情。
然而,他突然发现,一切可能是个误会。
她成为生物科技的特工,可能并不是为了救他,而是高科公司下达的命令。
就算不是误会,他也无法解释,她的记忆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个卑劣的举动,包含了他最肮脏、最污-秽、最阴暗潮湿的私欲。
他永远无法给出一个完美的解释。
一时间,气氛沉滞,似乎连时间的流速都变慢了。
明琅原本很确定,沈澹月并不爱她,跟她结婚,是因为她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但看到他现在的表情,她忽然又不确定了。
他露出了跟白天一模一样的表情。
不同的是,白天的他冷漠阴沉,表情躁怒得几近狰狞;这一次,他则极力想要保持平静,试图平复骤然紧缩的脸部肌肉。
于是,平静和躁怒交织,阴冷与温和重叠。
银白色睫毛之下,他的眼睛甚至带上了恐怖的红血丝。
……怪吓人的。
难道她想错了?
他们其实非常相爱?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忽然提出离婚,确实不太好,完全没有考虑他的感受。
明琅想了想,正要摆摆手收回那句话,下一刻,突然感到一股寒意从后背蹿起。
就像一脚踩进了腐烂的烂叶堆里,惊醒了里面的毒蛇虫蚁……湿冷的爬行动物开始顺着她的脚踝往上爬。
明琅打了个冷战,下意识伸手一摸,却什么也没摸到。
但爬虫似的触感,确确实实存在。
真的有一股阴冷的寒意从她身上蔓延开来。
先是脚踝,然后是小腿、膝盖、大腿、髋骨……她不由得头皮发麻,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掌心渗出黏腻的冷汗。
什么玩意儿?
……那什么量子鬼魂吗?
明琅咽了一口唾液,抬眼望向沈澹月。
沈澹月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没有移开视线。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已恢复平静,只是眼中仍然爬满了可怕的红血丝。
这种古怪的平静,让他看上去比躁怒时更加危险。
明琅忍不住往后缩了缩肩膀。
沈澹月看到她的动作,忽然微微一笑:“你确定吗?”
“确定什么?”
“离婚。”他说。
随着这两个字落地,明琅只觉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头顶,全身上下的血液都被冻住了。
似乎有无数只冰冷的鬼手,从后面伸出,无声无息地扣住她的脖颈、双肩、腰部……令她动弹不得。
“但你肯定感觉到了,”他语气平缓地陈述道,“这个地方很不正常,到处都是脏东西。”
“如果你现在离开我,你会立刻被‘他’拧断脖子,就像你拧断别人的脖子一样。”
话音落下,明琅脖子上的那只鬼手倏然收紧。
她条件反射伸手向后探去,却仍然什么也没摸到。
鬼手没有形状,也没有颜色。
她却能感到那只无形无色的手在慢慢加重力道。
仿佛逗弄她一般,每当她感到难以呼吸时,那只鬼手就会猛地松开,然后重新收紧。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