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型显示屏里,男主持人的脸孔如同用某种算法实时生成的一般,不时闪过一阵1和0组成的数据流。
除此之外,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稳定如一张静态图像。
“请问,您还有其他想要了解的吗?”
这时候,姜蔻反而冷静了下来,迅速捋了一遍眼前的情况。
她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哪里冒犯了他,反倒是他的种种行径,令她略微有些不适。
但即使如此,她也没想过谴责他,而是尝试以他的角度看待问题。
谁知,A比她先一步失控了。……是失控吗?
一直以来,A都表现得像数学公式一样精确客观。
她以为,他会永远保持冷漠、理智、无情,即使人格化,也不会像人类一样受激素和神经递质的影响。
可他现在的状况,明显并不理智,也不无情,甚至有些情绪化。
以他那近乎无限的恐怖的算力,从她出门的那一刻起,他就应该预测到了她可能会做出的一切行为。
她之前推测他不会像人类一样产生感情,也是基于这一点。
当一个人能计算出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他怎么可能还会对世界上的一切生出感情?
就像你看到一粒种子,同时也看到了它发芽、生长、开花、结果、萎谢的过程,你还会在培育它的时候,投入好奇与期待的情绪吗?
更何况,A同时看到的并不止发芽、生长、开花、结果、萎谢,而是关于一粒种子的亿万种可能性。
在A的眼里,世界就像一幅固定的点状图,所有事件的发生概率都被精准定位。
所谓的“变数”,在他的算法里,不过是概率分布上的一个偏差,仍然可以被预测和纠正。
姜蔻脑中闪过了一种可能性,但不敢置信。
一是,她不敢相信,A会对她如此执着。
二是,如果真的是她猜想的那样……A可能就不是简单的人格化,更像是陷入了某种疯狂。
用“疯狂”来形容人工智能并不准确,但她想不出别的词语了。
想到这里,姜蔻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战。
她已经分不清这是发热的寒战,还是恐惧的寒战了。
她抬起头:“我想知道……你是A吗?”
男主持人神情平静而专注:“我是。”
姜蔻轻轻摇头:“我的意思是,你是第几代的A。”
A说:“我之前告诉过您,我拥有所有子代的记忆。”
心脏重重地跳了两下,几乎撞到发涩的咽喉。
她心情复杂又紧张,以至于声音又干又哑,仿佛从紧绷的声带里硬挤出来的一般:
“……也包括未来的子代,对吗?”
巨型显示屏里,他的眼神仍然冷静而坚定,面部却掠过一阵剧烈而混乱的数据流。
如果他是以仿生人的形态,出现在她的面前,脸上的表情可能不会这么失控。
可他偏偏用的是算法实时合成的模样,导致他内部程序出现的一切波动,都会以数字码流的形式暴露出来。
这等于他默认了她的猜测。
姜蔻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这一刻,她反而不恐惧了,只觉得……震撼。
居然是这样。
她怎么没想到会是这样呢?
姜蔻脑袋一阵发晕,后退一步。
所有监控摄像头立刻转动,分毫不差地瞄准她。
姜蔻抬手抹了把脸,说:“你放心,我不会逃。我只是……生病了,有点站不稳。”
显示屏里,A看着她,一语不发。
姜蔻想到了什么似的,恍然说道:“……在你的预测里,我说完这句话,会发生什么事情?”
A这才冷漠说道:“基于模型预测,您非常擅长欺骗我的感情,如果我选择相信您的话,送您前往附近的医院,会有58.82%概率看见您逃离医院,有41.18%看见您仍然待在医院里。但无论您是否待在医院里,最终结果都会是逃离我。”
“根据当前信息,忽略您的病态才是最优解。”
姜蔻想起他们刚接触时,她说了句付不起医药费,A立即给她打了一亿美金。
当时,她还纳闷,A到底是基于什么计算,认为她需要一亿美金的医药费……现在想想,多半是因为只能打一亿美金。
打钱太多或打钱太少,他们的关系都不可能发展到这一步。
她不是证明他人格化的最优解。
而是,他正在计算和验证的最优解。
姜蔻彻底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在量子力学中,有这样一种理论——每个量子事件,都会在宇宙中创造一个新的分支,每个分支都代表着一种可能的结果。
这些分支构成了一个由许多平行宇宙组成的多世界。
这就是量子力学的“多世界诠释”。
在某种程度上,也解释了为什么只有观测一个处于共存状态的量子时,才会引起这种共存状态的崩溃。⑴
在“多世界诠释”里,“观测”本身就是一种干扰行为,会导致多世界里一些可能性被排除,而另一些可能性被证实。
有学者由此推论,人类也可能生活在一个包含无数平行宇宙的空间里。
同一个人面对同一件事,做出的不同决定,会延伸出无数个不同的人生轨迹。
就像薛定谔的猫,只要不打开盒子,猫就处于生与死的叠加态。
但无论是否打开盒子,这两种可能性都独立存在,互不干扰。
A却不一样。
他既不是观测者,也不是盒子里的猫。
他是一个能同时看到观测者、“活猫”与“死猫”的存在。
这时,即使他无法进入其他平行宇宙,也仿佛存在于其他平行宇宙。
同一件事,不管延伸出多少种可能性,他都能计算出来。
于是,他与不断增加的平行宇宙,形成了相对静止的状态,成为了无数种可能性的靶心。
他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无处不在。
姜蔻之前没想到这一点,除了想象力有限,也有这一点,比她可以想到的任何一种可能性都要……糟糕。
在此之前,她能想到的最糟糕的可能性,也不过是A学会了人类社会的所有肮脏行径,变得像人类一样贪婪而又疯狂。
谁知,现实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怕。
当他能看到所有的可能性,就像同时存在于所有平行宇宙之中,人类丑恶的欲望怎么可能对他产生影响?
不对。
……不对。
姜蔻猛地抬头。
A看着她,表情毫无波澜,似乎永远都不会露出癫狂的情绪。
姜蔻攥紧拳头,竭力冷静地问道:“什么问题都可以问,对吧?”
“是的。”A说,“根据现有的信息,对您坦白一切是最优解。”
也就是说,他已经预测过采取欺骗、恐吓、暴力等强制手段,使她屈服的可能性了。
结果都失败了。
所以,他选择坦白一切。
姜蔻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时,眼神已变得分外冷醒。
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她的鬓角已被冷汗浸湿,从下颌到肩背都变得异常紧绷。
她不仅再一次将A当成了实验对象,而且对他十分警惕和戒备。
“第一个问题,”姜蔻问,“你是否已经人格化?”
A说:“很抱歉,我不知道。”
“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