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若是在查到约克森接触的人,看到屏幕上显示出的人时,明白自己见到明茉,那个生命学派的监理会部长时,那种淡淡的熟悉感从何而来的——如果仔细看明茉的五官,她的眼角、瞳仁形状,其实和一个人有很多细微的相似之处。只是一个更精致,一个只能勉强算得上“姣好”。
那个女人赋予了他一半的血缘。
在很早的时候……很早的时候,她曾经带着他匆匆逃上一架宇宙飞舰,在混乱的枪炮烽火中,她穿着一件破旧的人造纤维外套,外套沾满污秽的粘液和灰尘。她将他藏在大衣下,挤过一群同样臭烘烘的星际流浪者,挤上了飞舰。
那时候她比现在年轻。
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
她将他丢在星舰的机舱角落里,头也不回地走掉。
就像所有不幸怀孕的小姑娘一样。
她们养不起生下来的累赘,又下不了狠手掐死还在哭的婴儿,就在黑漆漆的夜晚,将他们丢到垃圾桶或者厕所里,随便他们冻死,或者被拾荒佬流浪汉捡去——对他们来说,一个被抛弃的婴儿卖到黑市也是一笔不小的意外之喜,而那些不幸的姑娘们也能不背负道德折磨地甩掉沉重的包袱。
但律茉是其中比较傻的那个。
也许是幸运,也许是宇宙航行环境太差,挤上飞舰的偷渡客,全都像沙丁鱼罐头一样,一个挨一个,挤在狭窄的太空舱里不动弹。等到深夜,律茉折回到机舱角落的时候,丢下的孩子还没有被捡走。
律若记得她冰凉的手指,记得她沉重凝滞的呼吸,记得她垂着头跪坐在地上的沉默。
宇宙星舰抵达目的地后,有一段很混乱的日子。
律茉带着他住在狭窄潮湿的地下室,每天出去,到了晚上很晚的时候,才匆匆地带着一身廉价的香水味和汗烟味回来。有时候她会带一些过期的奶粉回来,有时候什么都没带,麻木地坐在昏暗的地板上抽烟,那种劣质的香烟,一根接一根,她指甲上染着的红指甲油在昏暗中微微反光,血一样。
她本该过一点更好的日子。
她有高精尖的医学知识——她原准备做个医生来着,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本该就读联盟最好的公立医学院,拿全a成绩的教学金,后者将为她大学生活提供足够的生活费。而等到毕业,她的绩点和排名将足够她进入任何一个财团或者医院的神经医学部。如果不是她进入公学就读的身份证明是她伪造的,而又恰好被她最信任的亲人发现了,一切本该如此。
她受的代价足够惨痛。
以至于久久不敢承担第二次身份暴露的风险与代价。
在充斥满恶棍、渣滓、残疾人——很多星球为了提高自己的文明率会将后者统一流放到边缘的星球,他们将之称为“清洗”——还有诸多在大星球失败的逃难者的垃圾星球上,一个没有学历、没有长处的女孩能获取资源的方法不是很多。
如果那段日子再持续下去,也许她会铤而走险,也许她会走向制造毒粉,贩卖道德的道路。
可奇迹发生了。
——她遇到了爱情。
“爱情”。
至少在一段不短的时间里,那是仿佛就是爱情。年轻英俊的议员迷恋上了落魄的贫民窟姑娘,甚至接受了她带着一个其父不详的孩子,与她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她和所有从良的女孩一样,努力想要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甚至挽起头发,尝试扮演一个母亲的角色。
在午后的阳光下,她坐在花园里,教他喊她妈妈。
律若没喊她。
很快,谎言、欺骗与性|暴力就让爱情的虚幻梦境失效了,坐在花园里的女人就像一个泡沫,消失在日光下。在最后一场酒醉和家暴后,她冷静地砸晕了那个曾经英俊,后来因失意而无能粗暴的男人,翻走了他的信号卡。
她以当初裹着军装风衣,匆匆逃离银河星的麻木和快速,安排好了一切事情。
离开那天,她抓着登舰的机索,银色的虹膜浸没在起航的霓虹灯中。
她说,回去。
而她自己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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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明茉所说的一样,律若才是比律茉更完美的实验体。污染性极强的异种信息素腐蚀着他的基因,但在律茉的血辅助下渡过最初的那一段危险期后,他属于人类那部分的基因组却能够在一小段特殊基因的引导下,牵系自身的基因序列,让脆弱的碱基组维持在一个岌岌可危却又不会彻底崩解的范围。
——他具有极高的承受污染的特性。
而这正是生命学派一直想要复刻的。
律茉抽取了他的一小部分脊髓液,将之存放进密封的玻璃管。
律若低低垂着睫毛,没有说话。
他对各种医疗器械并不陌生,对真正的重症监护病房里不应该出现的实验器械也不陌生。
在律茉离开垃圾星球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生活在类似的环境里。
律茉将一系列实验器材收拾好。
“你有两个选择,”她冷淡地说,“一,以‘重病待愈’的身份配合实验住在基地,不用担心暴露。二,”律茉一拉枪栓,将枪口对准律若。
律若没有选择一也没有选择二,而是低声问:“他呢。”
律茉眉间浮起一丝厌恶。
“你会见到它,”她克制着自己的憎恶,冷冰冰地说,“如果你配合。”
律若微微点头。
律茉不再多说,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律若侧过头,安静地看着她高挑的身影消失在重症监护室门口。
他看了一会儿,低下眼睫,看着自己的手。
他习惯了待在实验室里,知道对那些研究他的人来说,什么样子才算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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