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大军尚在攻击结界,震天的响声从远方轰隆隆传来,预示着这个晚上注定不一般。
而藏宝阁内死一般寂静,所有响声被彻底拦在门外,若非地面时不时传来震动,段惜真以为战争已经结束了。
她看着面前的青年,重生后第一次这么正大光明地打量。
他的相貌维持在二十六七岁的年纪,身骨已经彻底长成,宽厚的肩膀和结实的胸膛,无一证明他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而他眉眼却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轮廓更加深邃,眉眼之间仿佛藏了一座经年不化的雪山,漆黑的瞳孔看过来时,叫人有一瞬间以为他在下雨。
沉寂许久,谢道卿在她面前单膝跪下,伸手抚上她的脸,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她光洁的皮肤,眼底是一片平静且深邃的海:“怎么不演了?”
“你都发现了,再演下去也没意思。”段惜直说。
谢道卿沉郁的面色不变:“何时发现的?”
“你说要娶我时,”段惜看着他的眼睛,翘起的唇角满是讥讽,“谢宗主可不是什么圣人,应该不至于为了保全师侄的名声,便牺牲自己的婚姻,谢道卿,你那晚根本没失忆吧?”
谢道卿静静看着她,没有回答却默认了。
段惜轻嗤一声:“所以你知道了我的身份,便提出要娶我,想看我要嫁给上辈子的杀身仇人时,会是什么反应?又或者,你想用这种方式报复,在我沉浸在你给的好之中时,再给我致命一击?”
谢道卿无视她的猜测,却在听到‘杀身仇人’四个字,眼神暗了下来:“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我从未想过杀你。”
“骗谁呢?当时你的杀气,可都快震碎我的魂魄了。”段惜嘲讽。
谢道卿定定看着她,许久轻笑一声,眉间郁色却越来越重:“你倒同从前一样,惯会颠倒黑白。”
段惜被他说得心虚一瞬,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所以你是月圆之夜发现了我的身份?”
“比那要早一点。”谢道卿也不与她纠缠之前的话题。
段惜这下有些意外了:“什么时候?”
“你可以猜一下。”谢道卿说着,抚着她的手缓缓向下。
段惜蹙眉握住他作乱的手:“难不成是我误闯上清苑时?你故意将我的尸体抬出,便是为了恶心我?”
“再想。”谢道卿不满意她的回答。
段惜顿了顿,表情有些微妙:“总不会是第一次相见时,你便认出来了吧?”
“要更早。”谢道卿看着她扣在自己手腕上的小手,眼神愈发沉郁。
段惜听到他说更早,整个人都有些懵了,许久之后试探:“你见过我修补的玄羽衣,感觉到了我的灵力?”
似乎也只有这一个答案了。
谢道卿没被控制的手一用力,直接将人拽过来。段惜心下一惊,下一瞬便被狠狠摔在柱子上,好在她有修为护体,并没有觉得太痛,只是这样一来,她便彻底困在了谢道卿和柱子之间。
看着他猛然放大的俊脸,段惜咽了下口水,正要开口说话,便听到他哑声道:“还要更早。”
段惜这回彻底愣住。
修复玄羽衣是她重生后做的第一件事,从重生到那老头穿着玄羽衣去主峰,统共不超过六个时辰,谢道卿却说更早,总不能在她重生之前……
段惜一冒出这个想法,猛地看向他。
谢道卿欣赏她生动的表情,眼底的痴迷几乎遮掩不住:“你不觉得,这具身体与你很契合吗?”
段惜愣了愣,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这件事。
“寻常夺舍,不论魂灵修为多高,都会同身体产生排异,而你却能与身体完美融合,半点排斥都无,你可知为何?”谢道卿说完,看到她眉头渐渐蹙起,总算露出了一个清晰的笑,“因为,这就是你的身体。”
段惜定定看着他,许久荒唐一笑:“怎么可能,你之前洗的那具才是我的身体。”
谢道卿静静看着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
段惜表情渐渐难看:“……你到底干了什么?”
总算等到她主动问,谢道卿心满意足:“你死的时候,魂魄碎裂飘散,我散了大半修为强行留下一块,以灵丹妙药浇灌塑身,才有了段小鱼,只可惜一片魂魄注定没什么神志,痴痴傻傻混沌不堪。”
言语间,俱是对自己作品的不满意。
段惜看疯子一样的他,突然回忆起许多细节,比如为何第一次查看灵根时,为何段小鱼残留的怨念会听懂自己的话——
因为那根本不是怨念,而是她的一片魂魄,这也是为何怨气会这么依赖她的原因,而等到灵根修复,怨念彻底消失,也非是大仇得报了了执念,而是因为她身体恢复,残缺的魂魄相互融合。
所以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段小鱼这个人,有且只有她段惜的一个□□。
段惜脑海飞速闪过‘段小鱼’这些年所受的苦、身上的伤,再看向谢道卿时,只觉不可理喻:“你就为了报复,不惜做出如此逆天之事……知不知道魂灵塑身是邪术,一旦反噬是会要你命的!”
“你觉得我是报复?”谢道卿声音微冷,重点偏得厉害。
段惜冷笑一声:“难道不是吗?段小鱼在你眼皮底下受这么多苦,你敢说不是刻意为之?”
“不过是具没有灵智的身体,留一口气便好,受不受苦又有什么重要,”谢道卿攥住她的手腕,用力到几乎将她捏碎,“现在你回来了,我自然会护着你,不会让那些事再发生。”
“护着我?”段惜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脚朝他踹去。
谢道卿脸色一沉,径直避开来,段惜趁机点地一跳,与他拉开两米距离。
好奇的事都得到了解答,也该办正事了。段惜眯起眼眸,笑得玩味:“你费这么大功夫,不就是为了将我找回来,一报当年被我始乱终弃之仇吗?”
谢道卿定定看着她,眼角泛着点点红意,段惜歇下伪装之后,他也懒得装了:“你也知道自己是始乱终弃?”
段惜勾唇,瞥见他手边的架子上有一把长剑后,当即刺激他:“是啊,那又怎样?别说你一早不知道我什么德行,是你非要陷进去,也是你非要纠缠不清,从头到尾都是你惹人厌烦,非要同我求个名分,我会移情别恋也算正常吧?”
“我什么样子,你也一早就清楚,若非你亲口承诺此生非我不嫁,我又如何会陷进去,如何要纠缠不清?”谢道卿一字一句质问,一如当初一无所有的毛头小子。
段惜嗤笑一声:“是啊,我承诺非你不嫁,我嫁别人了吗?”
“你同别的男人厮混!”谢道卿提起此事,呼吸起伏厉害,再无人前的矜贵清冷。
段惜目露轻蔑:“同别人厮混又如何,我不过是犯了天下人都会犯的错罢了,你就能保证与我一起时,半点都未对旁的女修动过心?”
“没有!”谢道卿答得干脆利落。
段惜噎了一下,很快调整过来:“那是你死心眼,关我什么事,再说你当初杀也杀了,还想怎么样,总不是要再给我几剑吧?”
说完,她指尖一扫,架子上的剑倏然刺破空气,朝着谢道卿去了。谢道卿黑着脸伸手,片刻间便已经握在了手中。
“来吧,你将我叫回来,不就是因为恨惨了我,觉得当初一剑不过瘾么,那你现在再来几剑就是,”段惜说完,又补充,“最少是给个十七八剑,将我扎成筛子才好,今后咱们也算是两清了。”
谢道卿死死盯着她,眼底的怨恨几乎要化为实质。
段惜默默深呼吸,确定自己准备好后继续刺激:“来啊,别跟我说你犯怂了!”
“你觉得,我几次三番以命相搏,只是为了将你找回来再杀了?”谢道卿质问。
段惜确实是这么想的,可在他说完这句话后,突然不确定了,再看他的表情痛苦纠结,一如当初第一次知道她背叛时……从未有过的想法突然冒了出来,她愣了愣神,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而谢道卿看到她的沉默,索性帮她说了出来:“段芸,我恨你。”
段惜刚要松一口气,便听到他字字泣血:“可这二十年来,我也从未停止爱你。”
段惜眼眸微动,心口犹如中了一箭,闷痛闷痛的。
谢道卿手持长剑,剑尖磕在地面上,朝段惜走来时,利刃轻易将地上的青石板划成两半,露出下方黑色的泥。
他在她一米远的地方停下,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从未。”
段惜倏然说不出话来,掐着手心静默许久,才勾起唇角无所谓地问一句:“可惜,我对你的新鲜感早就过了。”
世上最锋利的刀,都比不上她这句话的杀伤力,谢道卿有一瞬觉得自己肠穿肚烂筋脉寸断,疼得几乎要昏死过去。然而事实上他依然好好地站着,站在段惜面前。
“你再说一遍。”他听到自己自虐般开口。
段惜轻笑一声:“没听清吗?我对你早就没兴趣了,看见你都觉得厌烦,宁愿死也不想再跟你在一起,谢道卿,你沉闷乏味又占有欲强,是世上最无聊的男人,像你这样的人,能在我身边超过两个月已是奇迹,有什么资格……”
话没说完,长剑指向她的心尖,锋利的剑气破开她的衣裳,在心口留下一点红痕。
段惜猛地闭嘴,对上他发红的眼睛。
“我以为你重活一回,要比从前长进些。”他一字一句道。
段惜静了静,笑:“所以你一直没有揭穿我,便是想看我悔不当初回头是岸的戏码?真是叫你失望了啊谢宗主。”
谢道卿闻言,面上没有半点表情,手中的剑也稳稳当当,始终没有上前半分,不像上辈子对峙时,恨得指尖都在发颤。
段惜看着他的眼睛,突然真切地感受到二十年的差距——
他与从前相比,变的何止是容貌。
不愿再纠缠,段惜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你杀了我吧。”
谢道卿却迟迟没有动手。
段惜等了许久都没等来熟悉的疼痛,只能再次睁开眼睛,故作不耐烦地问:“你究竟杀不杀?”
“……只要你服一句软,过往那些事,我都不计较了。”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哑声说了另一句。
段惜微微一愣,回过神后心里一阵酸涩。
谢道卿见她迟迟不语,眼神又逐渐冷硬:“我纵然有千般不好,可足够爱你,你究竟是如何想的,竟宁愿死也不肯同我在一起?”
“……我刚才说的那些,你都没有听到?”段惜不耐烦,“跟不爱的人在一块,比死还难受,我如今看见你只觉厌烦,自然宁愿死了。”
谢道卿定定看着她,攥着剑柄的手暴起根根青筋:“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动手吧。”段惜冷着脸道。
谢道卿却没有上前半分。
段惜与他对视许久,终于确定他不会动手,干脆心一狠故技重施,直接朝剑撞去。
谢道卿眼神一震,下意识抽开剑,因为用力过猛,往后连退几步险些摔倒,站稳之后气得眼睛都红了:“段!芸!”
“怎么,不舍得杀?”段惜冷笑一声,“你真是一如既往的没出息。”
“我就不该问你,不该对你有半点期待。”谢道卿眼神暗了下来,所有的疯狂与阴郁都不加掩饰。
段惜被他的眼神震得一惊,想也不想地朝他杀去,试图用这个法子逼他出手。
可惜实力差距过大,她即便步步杀招,也能被他轻易化解,而他手中剑从未举起,只是沉着脸躲开她的攻击。
一番打斗下来,段惜累了个够呛,却连他的衣角都没碰着,不由得一阵恼意:“谢道卿,你还是不是男人?!我都这么逼你了,你还不动手?!”
“我是不是男人,你不是一向清楚?”谢道卿冷声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