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因为悔恨而辗转反侧的夜晚,他曾经一次次想象着自己在面对“质疑”时如何“回击”,他甚至想好了对女儿之死的每一句控诉,等待着“复仇行动”被揭穿的那一刻。
王兴德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这些人从高高在上到惊慌失措的嘴脸。
然而直到他都进行完了上岗前的所有培训,拿到了驾驶公交车的资格证,却没有一个人发现他就是那位“王萌萌”的父亲。
“王萌萌”这个名字,就像是故事里人鱼公主成为消失在海面上的泡沫那样,随着第二天阳光刺破薄雾的清晨,就这么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记忆里。
连“王萌萌”的名字都无人记得,更别说只是出现在那纸事故认定书上的“王兴德”了。
是的,一开始,他根本不认为妻子的“复仇”能成功,甚至觉得这个“计划”很扯淡。
在他的想象里,他都不需要露出别的破绽,只要负责录取他的高层一看到他的名字,妻子的百般计划都会“流/产”。
会答应妻子来w市,陪着她做这个,做那个,都只是因为那个时候她的精神状况太差,他甚至发现好几次她试图走上马路去寻死,为此,他干脆辞去了工作,天天陪着妻子。
他没有什么本事,只想让她开心点,哪怕这件事在别人看来并不“正常”。
他已经失去了女儿,不想再失去妻子。
刚刚接手这条线路时,带他的老师傅开车带他熟悉这条路线,告诉他这一路上有哪些地方路况不好,每站之间要花费多少时间,因为这条路线是让她女儿死亡的“黄泉路”,他常常走神,老师傅也不以为意。
终于有一次,当车子行驶在女儿死去的位置时,他忍不住提出了内心的疑问。
“这条路上,是不是出过事,因为提前下车死过一个女孩?
我以后是不是要注意下这个桥上的交通情况?”
“啊,也许有吧。”
带他的老师傅这么轻描淡写的回答,“哪条路上没出过事,哪条路上没死过人?
谁能管那么多,你别让自己出事就行了,车上的乘客也不会在乎路上出什么事,他们就关心自己能不能准时到,这个才最重要。”
【谁能管那么多。
】
这就是对她女儿短暂的一生最后的结论。
他常年在外奔波,可那是为了生存,并不代表他就不疼爱自己的女儿。
十几年来,每一次跑长途,无论路途多遥远、时间多紧迫,他都像女儿童话书里那个父亲一样,在临走前询问她要什么样的礼物,并给她带回来。
住处虽陋,因为有家人的陪伴,那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
出车虽枯燥,但因为有家人在等候,每一次归途都充满雀跃。
他的女儿,乖巧可爱,能谈钢琴,还会跳舞,笑起来时眼睛弯的像树梢的月亮,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想到她的笑容,就能抚慰他所有的疲惫。
他开车十几年却没任何重大事故,就因为他一直记着,还有家里还有盼望着他安全归来的人,别人也有家里盼望着他安全归来的人。
可是“老师傅”的一句话,让他惊觉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在乎这一切的。
“所有人都是罪人。”
直到那一刻,他才开始觉得妻子的念头是对的。
他的愤怒像是突然被点燃的山火,就那么熊熊地燃尽了一切。
他的理智,他的侥幸,他的犹豫,还有他的爱与家庭,都在一层又一层的轻描淡写里……
被烧光了。
在这三十个月里,在日复一日的枯燥工作之中,他成功成为了这条路线上的“老师傅”,他完全掌控了这条路线,也掌控了这一辆车,让它随着自己的心意改变。
他三天两头调坏车上的监控,锁死门上的应急开关,他从来不主动报修,其他的同事也对这辆车的“时好时坏”习以为常,谁也不会料想到这个公司年年评为“标兵”的优秀员工,会做出这样的行为。
就像是连老天都支持他们进行“复仇”似的,妻子那边的过程也非常顺利,凭借着化工厂质检员的身份,“不合格”的原材料像蚂蚁搬家一样,一点一点的到了她的手里。
他们像两只蛰伏在暗处的蜘蛛,一丝丝的,编织出了这张名为“复仇”的大网。
今天,便是那个收网的日子。
一切都非常顺利,唯一让他觉得有些遗憾的,是有个他熟悉的女孩上了车。
他没想到她会上车。
在这个时节,大部分学生都已经放假回家,她本不应该留在w市,不应该留在学校里,更不该在这个非周末的时段出行。
那是个和他女儿一样,笑起来眼睛像是弯月的姑娘,也像他的女儿一样天真可爱,甚至读着一样的学校,学着一样的学科,总忍不住让他想到自己的女儿。
每次,只要上车时,他身后还有空位,她一定坐在那个位置,和他聊几句家常,问候几句他的近况。
因为她,他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年女儿来w市上学,他没有继续开大货车,而是选择辞去工作陪她来到这个城市,在她上学的路上当一名接来送往的公交车司机,会不会她的女儿就不会死。
她的女儿会不会像这个女孩一样,坐在他身后的位置上,叽叽喳喳着一天的见闻,撒着娇求他下班后一起去哪里逛逛。
他胆子不大,开车小心,是绝不会让任何人出事的。
每一次陷入想象,悔恨与思念都让他心如刀绞。
他憎恨这个世界,更憎恨那个懦弱又可悲的自己。
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的箭,那个姑娘虽好,毕竟不是自己的女儿。
“对不起……”
看着渐渐出现在前方的大桥,王兴德的眼眶渐渐被什么染湿。
他们一家,终于要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