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浴室水声潺潺,晏倾洗得非常仓促。
既怕他的露珠妹妹在外等得辛苦,又怕她耐不住辛苦冲入浴室……那场面便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
但是他忐忑许久,徐清圆并未故意闯入,颇让他不知是惭愧自己的自作多情,还是失望于自作多情。
晏倾披上衣,长发未干,匆匆出舍。拉开暗门时他愣了一下,垂目看向脚边。
倚靠着墙抱膝的徐清圆低垂着脸,披着的外衫袖摆落在地上,她的长发散于肩头、白衫上。晏倾推开门,她也一动不动,只坐得乖巧安静。
灯台摆在一旁,微弱烛火照着她雪白的腮畔。
晏倾蹲下身,才发现她闭了眼,竟睡了过去。他心中好笑又怜惜,心疼她陪着他熬了两日,他对自己的新婚妻子真是不好。
晏倾便尽量动作轻缓,小心无比地将她抱入怀中。病中的他身体尚虚,起来时头微微晕了一下,却还好。怀中的女郎弱质纤纤,轻得浮云一般,连他这样的病人都抱得起。
晏倾横抱着她回里间,将她放入床帐内,盖好被褥。姿势的变化让她不适地扭身,他垂着脸,一绺微潮的发丝落入她手中。
他赧然间,她已经握紧那绺发,含糊地试图睁眼:“清雨哥哥……我、我没有困,我等你一起……”
晏倾伸手捂住她眼睛,哄她道:“妹妹睡吧。”
许是他身上的气息,让她觉得安全。她不乱动了,脸贴着软枕,声音柔软:“你和我在一起吗?”
他犹豫一下,还是上了床,轻微地尝试着抱了她一下。她果真眉头舒展开,嘀咕着梦话、夹着被褥向他靠拢,贴着他衣襟,这才放松自己进入梦乡。
晏倾俯身望她,微笑:“妹妹待我真好。”
如他这样的人,竟然能看到他人没有缘故的、全然无辜的依赖,靠近。
他却不喜欢徐清圆陪他一同歪在病榻上,既不成体统,又让他觉得他拖累她。
徐清圆大约明白他那心病,在他拒绝过两次后,她便袅袅娜娜地出了寝舍。她去处理府中的宅务,还约好了下午去参加某位官太太的赏花宴。
嫁给晏倾后成为官夫人的徐清圆第一次出席这种场面,自然好好准备。
但是徐清圆离开后,晏倾又对她有些牵肠挂肚。
他心不在焉地卧在床上翻书,时不时试探地问一问风若,徐清圆在做什么——
“给她改的小书房,她可还满意,有没有与你说过?”
“果子姜茶可都有备着?多准备几种果子,看她爱吃些什么。”
她长大了,口味大约和十二三岁时的她不同。而之前蜀州一路,彼此简装,哪里有心思讲究喜好。晏倾不好意思直接问徐清圆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便借这种迂回的方式想弄清楚她如今的喜好。
他看书没看几页,对徐清圆的关照倒是吩咐了很多——
“兰时可有与你说过什么?晏府的布置她可还喜欢?花圃中的花她可有多看两眼?”
“气候热了,我是不能吹风,府中的冰却备得够不够?之前院中修建的用来赏荷的凉亭你可有带她去看过……”
风若一开始还应着,后来就有些烦了。
他坐在榻上手中玩着两把小刀,斜眼看那絮絮叨叨的郎君:“她好得很,你看她哪里不好,需要看她?”
晏倾找借口道:“我看她清瘦了些……”
风若嗤笑两声:“郎君你看来真是病得糊涂了。她过来才四天,四天!就算真的清瘦了,四天你就能看出来?我还觉得她胖了呢。”
风若不胡说了,晏倾便又无人说话了。
他慢慢自语:“她中午应当会过来用膳吧?但是看着我这样,是不是会没有胃口。不如……”
风若漫不经心地打断:“也许人家不会找你来用午膳,她这两日在管府上的仆从啊、账本啊,忙得很。她大概和仆从们一起吃,或者随便在书房对付一口吧。”
晏倾一顿。
他重复:“查仆从,查账本?”
风若:“嗯。”
晏倾:“风若,账本不能乱查的。我昏迷时,她都做了些什么,你一一说来。”
风若见他语气变得沉着,不禁抬头,迷茫看一眼。
晏倾解释:“账簿上能看出来的东西非常多。譬如府中各季用度,‘上华天’那边银钱的支用。这些账平时不引人注意,但是经不起有心人查。你觉得、觉得……我夫人是不是那个有心人?”
说着正事,提起“我夫人”时,他声音仍轻了一分。
风若惊得跳起。
风若严肃起来:“我这就去交代……这才两日,她每天又要忙着照顾你,应该不会注意太多。”
晏倾“嗯”一声。
过一会儿,风风火火的风若回来,笑嘻嘻坐下来擦把汗:“郎君你想多了,我看你的新婚夫人对账务根本不感兴趣。管事说了,徐清圆只随便看了几页,几天加起来还没有一个时辰,就丢开不看了。
“她现在啊……在她的书房中写诗作画。你夫人是如此风雅才女,人家才没心思管账呢。”
晏倾一想徐清圆连嫁衣都不会绣,管账估计也确实不是她感兴趣的。他不禁莞尔,想自己应当想多了。他便重新问起徐清圆这两日做些什么吃些什么之类的问题,风若怕出错,便也耐心一一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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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圆在书房中,却不是如他们想的那样,写诗作画。
她拿着几张纸条在细看。
纸条是兰时写的,记录了一些侍女的闲言碎语,尽是关于晏倾那对父母的。
徐清圆微微拢眉,因纸条上记录的那对老人的一言一行,都和她想象中不同。
他们像是乡野村夫村妇,或者像是家中有几分钱的暴发户。虽然努力掩饰,偶尔拽几句文绉绉的词,但离书香世家都差得格外远。
徐清圆也曾跟徐固隐居过,她不是没有见过乡野人,也不是鄙视乡野人家。她只是觉得,这样的父母,教不出晏倾这样的儿郎。
徐清圆闭目,回忆自己认识的晏倾。
进长安那日的惊鸿一瞥,北里中转身投靠他的仓促勇气;之后与他一起行在鬼火流连的乱葬岗,和他对坐写字喝茶。
他沉静安然,温柔和善,气质在光与暗之间徘徊不定,却一眉一眼都俊逸多姿,让很多女子趋之若鹜,而他偏又洁身自好。
他的所有举动,都文质彬彬,优雅有礼,进退有度。
那种浑然天成的气度,让徐清圆一直觉得晏倾出身即使不是那些大世家,也是寒门中的书香门第。一个人的成长痕迹必然会影响他的今日种种,晏倾父母的出现,却推翻了这一切可能。
徐清圆睁开眼。
她悬腕提笔,开始在空白宣纸上画那对老人的人像,又在另一张宣纸上画下晏倾。她撕下这些纸,将眉眼唇鼻一一对照。
而无论是那个爹,还是那个娘,都和晏倾的眉眼长相不同,没有相似处。
常年的生病甚至压制了晏倾的风采。他减了风采的眉眼都与他父母完全不同,难道他像的不是他父母,而是叔叔伯伯姑姑之类的?
徐清圆怔怔看着画像中的苍白憔悴、一脸病容的青年。
她重新另起一纸,重新为自己的新婚夫君画像。她的手微微发抖,她踟蹰徘徊,却仍不愿意糊里糊涂地这样过下去。
新作的画与原先那幅被她撕掉眉眼的画不同,徐清圆长睫颤颤,想象着——
如果他没有生病,他应该是什么模样。
如同他有一些精神,他的眉眼弧度应该上扬一些。
病会改变一个人的相貌,人生的沉重负担会扭曲一个人的面相。而如果这些都没有,那么晏倾,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徐清圆笔尖颤抖,闭目又抬目:
他的眉毛应该又浓又长,飞斜入鬓,像远山一样;他的眼睛应该更清澈一些,更明亮一些;他的鼻梁再挺拔一下,唇瓣嫣红一些;面颊不那么瘦,挂上一些肉,线条更温润一些……
一位风采极佳、灼灼如玉的神仙公子,跃然纸上。
狼毫画下最后一道,徐清圆手指颤抖,狼毫跌落,摔在地上。而她顾不上看笔,只盯着自己画像上的男子。
如果有旧日南国王宫中见过太子羡的人出现,如果徐固出现,他们都会为之震惊:这正应该是那位少年太子长大后的模样。
朗朗如海上明珠,皎皎生辉,光华璀璨。
徐清圆慢慢钻下桌,将脏了的狼毫捡回来。她心不在焉地磨着墨,心中默默想着一些事:
府中的账簿不对,很多账都说不清,她不敢细查,怕查下去晏倾回答不了她;
蜀州科举案中,原永为什么非要杀晏倾,晏倾为什么要独身去找原永,晏郎君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为什么不带任何一个侍卫,就去找原永;
晏郎君为什么对她这么好,这么宠爱她,呵护她。
他分明惧怕他人碰触,分明避所有人如蛇蝎,为什么独独对她不一样。他对她格外有耐心,如果屏除那几分爱意,是不是有其他缘故?
他像在隐瞒什么,可又没有完全隐瞒。他担忧一些事的发生,但他又不是真的怕那些事的发生。他想要瞒住她一些事,但他对她的愧疚,又导致很多事他瞒得没有那么严实。
他也许一直隐隐期待着、等待着她的告别。
徐清圆额上渗汗,眸中光华闪烁。她发着抖,犹豫着,终是沉下心,开始做新的画。
她开始画旧朝南国的皇帝、皇后。
她少年时见过一次旧国帝后,是在御花园中碰到的。她爹很快找来,将她带走,她没有与那对帝后说过几句话。但是她被拉拽着带走时,她的记忆因为徐固之后对她乱跑的训斥,而深刻无比。
她大约……记得帝后的长相。
徐清圆画完这两张人像,又颤着手将纸张撕开,如之前那样,把眉眼唇鼻都撕出来。撕出来的眉眼被她轻轻地放在自己想象出来的晏倾那幅完整的画像上。
皇帝面相不对的,就用皇后的;皇后不对的,就用皇帝的。
终于,画像完美重叠,与放在最下方的那张神仙公子的画作完全一致。
徐清圆呆呆望着,屈膝将自己抱住。
六月天雷声突然轰鸣一声,她在雷声中打个战栗,将自己更紧地埋入椅圈中,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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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下了暴雨,晏倾让风若去书房送伞,接徐清圆回来用午膳。
兰时回他们,说女郎出了门,去参加下午的筵席,请郎君不必等女郎。兰时回完这样的消息,就急匆匆撑伞,跟着徐清圆一同上了马车。
可是下了暴雨,何必这样着急去赏花宴?那花海赏得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