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过四更,京兆府灯火尤明。
林斯年披着斗篷,抱臂蔑笑。当他听到堂外百姓中柔婉而坚定的女声时,身子微微僵了一下。
他缓缓回头,与众人一样,向喧闹的百姓们看去。耳边杂乱,听到有人窃问——
“这小女子是谁?”
“怎么敢在这时候说话?”
林斯年盯着徐清圆,看到落落昏昏的灯笼光下,周围人都暗下去,只有她在他眼中清晰。她衣衫凌乱,发髻微歪,乌黑杏眼仰着。
他便好像又一次回到梦中,看到她从阁楼上跃入火海。
林斯年忍着心口沸腾一样的裂开的痛意,目不转睛地看着徐清圆。他听到堂上皇帝陛下开口询问:“堂下何人?”
京兆尹是京兆府最大的长官,但自古以来,京兆尹只是由皇子挂名,总览大纲,并不理实事。而今,担任京兆尹的,是大魏的太子暮长亭。
可惜今晚发生的乱事太多,暮长亭不知道在哪里。皇帝向左右两边问话,看到一个公主暮明姝都坐在这里,任职京兆尹的暮长亭却不在。
皇帝皱了眉。
宰相林承察言观色,也担心皇帝寻太子的错,便抢声解释:“太子殿下被臣叫去整集北衙兵马,因之前有人说贼人欲行刺陛下,太子闻言惊恐万分,愿为陛下前驱。”
皇帝眯眼,不置可否。
而京兆府真正主事的长史早在大人物们说话的时候,满头大汗地起身,喝着让官吏们放徐清圆进来。兰时自然仍被拦在外面。
徐清圆进入大堂,一一拜见诸位大人物。
她介绍自己:“……妾身徐清圆。”
左右内宦在皇帝耳边说了两句话,皇帝恍然大悟。皇帝神色却不变,只是看着这位徐固的女儿。徐固的风采他没有亲见过,徐固的女儿,倒是千里迢迢来到了他面前。
宰相咳嗽两声,问:“徐娘子,你说的话什么意思?”
徐清圆低着头,声音轻柔,思绪清晰:“妾身有证据证明林郎君和贼人是同伙,一同对林娘子行下此事。此乃林公家事,可私下提审。”
皇帝便道:“如此……”
林承淡声:“不必。臣没有不可对外人言的家事,臣身为朝中中书令,臣之家事与国事无异。若犬子真犯了大错,臣不会姑息。但若你诬告犬子,徐固的女儿,当熟悉大魏朝的律令吧?”
徐清圆脸色微微发白。
因她想起了大魏朝律中,走入府衙的告状者,无论曲直,先行打板伺候。公堂可怖之处在此——状告者证明自己确实无罪之前,皆是有罪的。
晏倾声音温温道:“今夜事发突然,非寻常审案,非大理寺审讯。不必遵循律例。徐娘子有话直说便是。”
他侧头看她一样,温和:“不必惧怕。”
堂上其他人不置可否,徐清圆定定神,面向林斯年。
林斯年一直用一种古怪的、幽暗的眼神盯着她,徐清圆抬头时,也被他这种眼神弄得怔了一下。他的眼睛里烧着火,吞噬一切,带着疯意。
她只目光游离了一下,便重新看向他:“林郎君,请问你今夜在何处?”
林斯年看着徐清圆不说话。
林承拍惊堂木,高喝:“回答她!”
皇帝垂着眼,慢声:“子继不必这么凶,吓着侄儿。”
林斯年盯着徐清圆,慢慢笑开。他眼中神色颇为无谓,说话却到底开始斟酌起来:“我与你们都一样啊,游街,看灯。”
林承冷冷道:“你没有见过若若?”
林斯年扭头,对他爹笑了一下:“见过。我和若若一起出的门,但是之后我们就分开了。毕竟七夕夜哪有兄妹一起游玩的,她去找她的有情郎,我找我的安乐窝。”
林承脸色难看,碍于这么多人在堂,堂外百姓又窃窃私语,他没有发怒斥责林斯年吊儿郎当的态度。
徐清圆便又问林斯年:“郎君什么时候去的金光门?”
林斯年:“和你们一样啊。你们去看热闹,我也去看热闹。”
他转头看晏倾,眼神微暗一瞬:“我到金光门的时候,正看到那贼人挟持我妹妹要出城,城楼上的晏郎君却不将我妹妹性命当回事。不论你们怎么看,在我这里,歹徒的性命都没有我妹妹重要。
“我自然要威胁晏郎君放走我妹妹。”
徐清圆追问:“当真如此?郎君再没有其他时间去过金光门吗?”
林斯年盯着她,扭头与旁边人笑:“徐娘子又不是判官,这么审我,我还当你爱上我了。”
但他旁边站着的人,是晏倾。
晏倾望他:“林郎君自重。”
徐清圆不理会林斯年的戏弄,她转身面朝堂上大官,向宰相与皇帝呈报证物:“妾身在金光门城楼下的马厩中,与守城门的小吏一同发现了一个糖人。那马厩本是官员来往所用,寻常人并没有资格用那里的马,怎会出现糖人在马厩中?
“妾身问了小吏,他也说今夜除了晏郎君,没有他们不认得的人用马。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有人站在马厩草棚上,也许在观察什么,也许在布置什么。他走得匆忙,身上的糖人掉进了马厩中的稻草上。
“那个人在晏郎君去布置金光门防守之前就离开了,所以糖渍凝固在马蹄上已经有了一段时间,才能被妾身发现。”
旁边小吏将她的糖人呈上。
林承道:“带金光门下的小吏问话。”
卫兵行动提人之时,林斯年笑:“这又证明什么?”
徐清圆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声音清婉:“林郎君,想要藏在马厩草棚上而不被城楼上的戍守兵发现,需要几个特定条件:一,天色,当时的月光必须不在那里;二,卫兵的目光也不在那里,卫兵当时应该有其他事绊住,在处理他事;三,那人必须一身漆黑,好与夜色融为一体。”
众人都看着林斯年的黑斗篷。
这时候,金光门下的守城官员守正被带到,守正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拱手询问:“敢问林公,您今夜是否给守城楼的弟兄们都赠了一碗热酒?”
林承与皇帝对望一眼。
林承冷冷地看眼林斯年,慢慢说道:“本阁今夜一直与陛下在一起,并没有赠酒。”
守正道:“但是臣等在城楼下收到了林公的赐酒。有一段时间,弟兄们在分酒、喝酒。如果有人在马厩上方草棚观察形势而不被我等发现,只能是那段时间。”
林斯年大咧咧道:“我替我爹给你们送酒,让万民同乐,这不是什么大事吧?”
这不是大事,甚至不值一提,甚至若无人察觉其中意义,事后也不过是歌颂宰相的仁慈。
事到如今,怀疑的目光都落到了林斯年身上。
林斯年骇笑着问徐清圆:“你怎么不说是那个歹人提前踩点?他也是一身黑斗篷。”
徐清圆道:“这也有可能。但是很少有人随身带着糖人。碍于林郎君和阿云都是男子的身份,大几率都不会喜欢糖人这样的零嘴,我便大胆猜,糖人应当是给一名女子的。”
林斯年:“那又如何?你难道还能将城中所有捏糖人的手艺人都请来,认出这是谁捏的糖人吗?”
他手指着托盘上已经融化了一半的、沾着稻草的糖人,凶而冷的目光盯紧徐清圆。
徐清圆道:“我自然不能去找城中所有捏糖人的手艺人辨别糖人是谁家的,因为恐怕手艺人自己都分不出。但是当我看到糖人,当我意识到这是男子买给女子时,当我意识到这个男子穿着黑斗篷时,我又想起了一件事——
“我与晏郎君在河边散步时,曾遇到一个披着斗篷的男子与我们擦肩而过。那个斗篷男子如果就是马厩上的那名男子,那么他买糖人的地方,一定与我和晏郎君当时所在的地方不远。
“于是接下来,我便回去了那个地方,沿着当时斗篷人离开的路去找。我果真找到了一个捏糖人的老妈妈。”
林承道:“带证人上来。”
捏糖人的老妈妈被带上来,茫然害怕地登堂便跪。林斯年眸子轻轻一缩,见徐清圆轻声细语地去宽慰那老妈妈,又抬头与众人说:
“这位老妈妈告诉我,有一个男子去买过糖人,买的是一对男女糖人。但是还没有等她捏完,男人似乎反悔了,抓走一个捏好的糖人急匆匆走了,剩下的那个却不肯要。
“老妈妈,你看一看,你说的男子,是不是他?”
这位头发斑白、全身瑟瑟、不敢见官的老妪抬起头,与林斯年目光对上。她一瞬间想起了这个男人当时盯着糖人的幽若目光,男人不耐烦的神色——
她叫起来:“对,是他!正是他!”
林斯年冷声:“这又说明什么?我不能随便乱走吗?这长安城,也没禁止我买糖人,没禁止我去城楼下晃一圈吧。”
徐清圆说话不紧不慢:“这些当然不能完全为郎君定罪。只是我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林斯年冰凉的目光中带着丝怒,他一字一句:“你突然想起来的事,未免太多了。”
徐清圆苍白着脸向后退了一步,晏倾身子轻轻移了一下,挡住了林斯年的目光。晏倾回头,看徐清圆一眼,微微颔首。
徐清圆重新定神,语气却因惧怕而有些乱了:“是我们还在积善寺时,在梁园案水落石出后,我曾见过梁园案的主凶梁郎君一次。梁郎君告诉我,林郎君诱拐冯娘子私奔。”
林斯年声音温柔下来:“哦,死人也来指控我吗?”
徐清圆抬头,从晏倾身后步出。她畏惧林斯年而不敢与他直面,她走到了堂中离他最远的东角,才鼓起勇气直视他:
“不。我没有证据,只凭梁郎君的一句话,自然无法给你定罪。我提起那事,只是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林郎君你是有可能认识我们这一次的歹徒阿云的。
“积善寺中,大家都见过面。你完全有可能认识阿云,之后和阿云合作,做下此事。”
林斯年要反驳,晏倾不冷不热道:“在积善寺之事结束后,我将对阿云的缉捕文书,从普通升为了‘天字第一号’。这样的追捕遍布长安,我们却找不到阿云。只能说阿云躲在了我们不可能搜捕的地方。